【美】威利斯·巴恩斯通​

那里他说:“人群是一个幻觉。它并不存在。我是在与你们个别交谈。”

〔附:原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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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第安纳大学,1980年3月】

“博尔赫斯代表着我所嫌恶的一切……
我只代表我自己……”

p.s.在这次诗歌朗诵会上,博尔赫斯的诗与散文作品的英译由斯科特·桑德斯和威利斯·巴恩斯通朗诵,西班牙原文由路易斯·贝尔特兰、米格尔·恩吉达诺斯和豪尔赫·奥克朗代尔朗诵。每朗诵完一篇(英语与西班牙语),就由博尔赫斯自己来谈自己的作品。

海洋

在我们人类的梦想(或恐怖)开始
编织神话、起源传说和爱情之前,
在时间铸造出坚实的岁月之前,
海洋,那永在的海洋,一向存在。
海洋是谁?谁是那狂放的生命,
狂放而古老,啮啃着地球的
基础?它既是唯一的又是重重大海;
是闪光的深渊,是偶然,是风。
那眺望大海的人惊叹于心,
第一次眺望如此,每一次眺望如此,
像他惊叹一切自然之物,惊叹
美丽的夜晚、月亮和营火的跳荡。
海洋是谁?我又是谁?那追随
我最后一次挣扎的日子会做出答复。

博尔赫斯:我觉得这应当是一首好诗,既然它的主题是大海。从荷马开始大海就与诗歌结缘了,而在英国诗歌中,从很早的时候起就已经有了大海的存在。当我们听到有关赛尔德海船和丹麦王的故事时,我们就可以在《贝奥武夫》那最初的诗行中发现这一点。人们把国王送下海船,作者说,人们送他去远航于大海的惊涛骇浪。大海始终喧响在我们身旁,大海要比陆地神秘得多。我想当你谈论大海时你不会不想到《白鲸》的第一章。在那一章里以实玛利感受到了大海的神秘。我做了些什么呢?我一直仅仅是在重写古代那些有关大海的诗篇。我当然要想到卡蒙斯——Por mares nunca de antes navegades(啊,过去从未有人航行过的大海)——想到《奥德赛》,想到千重大海。大海始终喧响在我们的脑海里。它对我们来说依然神秘莫测。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或如我诗中所说,“他”是谁,因为我们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是另一个不解之谜。我写过许多关于海洋的诗。这首诗或许值得你们去注意。我想我没有更多的东西好说,因为它并不是理智的产物。这非常好。这首诗发自情感,所以它不会坏到哪儿去。

G. L. 毕尔格

我永远不能完全明白
为什么发生在毕尔格身上的事情
总是把我搅扰
(百科全书中写着他的生卒年月),
在那里,在平原上的众多城市之一,
在河流的唯一的岸上,
没有松树,却生长着棕榈。
如同所有其他人一样,
他说谎也听别人说谎,
他背叛别人也被别人所背叛,
常常为爱情而痛苦,
当他送走了不眠之夜,
他看到冬日黎明灰色的窗棂;
但他配得上莎士比亚的伟大的嗓音
(其中也夹杂着别人的声音),
也算得上安杰勒斯的回声。
他假装漫不经心地润饰诗行,
就像他同时代的人们一样。
他知道现在没什么特别,
只是从前飞逝的一个粒子。
而组成我们的是忘却是无用的智慧,
如同斯宾诺莎的种种推论,
或恐怖生成的种种惊异。
在那平静的河畔,在城市里,
在一位神祇死后大约两千年
(我提到的故事很古老),
毕尔格孤独一人,现在,
就是现在,他修改着几行诗。

博尔赫斯:有一天下午,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寓所中我获得了写这首诗的灵感。当时我感到很悲伤,很郁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于是我言自语道:我到底为什么非得为博尔赫斯操心呢?博尔赫斯毕竟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他什么也不是。于是我想到应该把这个想法写下来。我用词源学的方法来思考自己——我时常琢磨词源学——我想:我的姓,一个普普通通的葡萄牙语姓氏,在葡语中,博尔赫斯(Borges)就是“有声音”(burger)的意思。这样我就想到一位德国诗人,一位大名鼎鼎的德国诗人,我大概读过他的作品。他与我同姓,姓毕尔格(Bürger)。然后我构想出一个文学圈套。我要写一首关于毕尔格的诗。读者读下去就会发现,毕尔格并非毕尔格而是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博尔赫斯代表着我所嫌恶的一切。他意味着声誉,意味着被拍照,被采访,意味着政治、观点——我要说,所有的观点都是卑鄙的。他还意味着失败与成功这两个无足轻重的东西,这两个骗人的东西,或如他对它们的看法:失败又蕴含着胜利,成功又蕴含着灾难,而这胜利与灾难同样也是骗人的。博尔赫斯苦心经营的就是这些东西。而“我”,姑且这么说,既然本文的题目是《博尔赫斯与我》,“我”意味着非公开的个人,意味着真实,因为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些东西对我来说都是虚假的。真实的东西是感受、梦、写作——至于出版,我想那是博尔赫斯的事,而不是“我”的事,那类事情应当避开。

博尔赫斯:我当然知道很多哲学家对自我(ego)都持否定态度,比如大卫·休谟、叔本华、摩尔、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弗朗西斯·赫伯特·布拉德雷。不过我还是以为我们不应当为此轻视自我。现在我忽然想到有一个人帮了我的忙,他与威廉·莎士比亚不相上下。记住军士佩洛列斯这个人。军士佩洛列斯是一个miles gloriosus,一个胆小鬼。他被降了级。人们发现他不是一个真的勇士。于是莎士比亚成了他的同谋,军士佩洛列斯说道:“我再也不是队长,我就是我自己,我因此而存活。”这句话当然令我们想起上帝伟大的声音:“Ego sum qui sum.”(我即是我。)嗯,你们就当我只代表我自己,这个可亲的、神秘的家伙。也许有一天我会知道他是“谁”,而不是他是“什么”。

恩底弥翁在拉特莫斯山上

那时我沉睡在峰顶,我俊美的
身躯如今已被时光所消损。
在那古希腊的深深夜空,人马星座
放慢了它风驰电掣的飞奔,
探入我的梦境。我喜爱睡眠,
为了做梦;有一个璀璨的梦
避开记忆,使我们这些世上的人
摆脱与生俱来的重负。
狄安娜,狩猎女神又是皎皎明月,
看到我沉睡在山顶,
便缓缓飘入我的怀中,
那燃烧的夜晚啊,有黄金和爱情。
我手抚她暖玉般的眼帘,
我欲看清她可爱的面孔,
那面孔被我用尘土的嘴唇所烙印。
我品味了月亮的芳馨。
而她用不朽的声音唤着我的名字。
啊,纯洁的面孔相互凝视,
啊,爱情的河流,黑夜的河流,
啊,人间的亲吻,绷紧的长弓。
我彷徨了多少年、多少月?
有一些事情长存天地,不像葡萄,
不像鲜花,不像微薄的雪。
人们从我身边跑开,害怕
我这为月亮所钟爱的人。
很多年过去了。有一种忧惧
在我守夜时袭来。我怀疑
那山中黄金的震吼是否真实
或仅仅是在我的梦中如此。
我何必要愚弄我自己,认为
昨天的记忆相同于一个梦?
我的孤独沿着平凡的道路
在大地上蔓延,但是在努门的
古代夜晚,我始终在追寻
那冷漠的月亮,宙斯的女儿。

博尔赫斯:《恩底弥翁在拉特莫斯山上》是一首神话诗,它或许是我所写过的唯一一首个人的诗,因为恩底弥翁像所有神话人物一样,并非完全虚构的或者纯粹出自理智。恩底弥翁代表了所有的人。因此,当你说到一个人为人所爱时,他即是为神性所爱,他即是为一位女神所爱,即是为月亮所爱。所以我觉得我有权利创作这首诗,因为我也像所有的人一样,一生中至少有一次,或两次,或三次,成为恩底弥翁。我被一位女神爱上了,后来我又觉得我不配她的爱,与此同时,我又心怀感激。为什么说好事长存?正如济慈所说:“一个美丽的事物就是一种永久的欢乐。”恩底弥翁与月亮的故事或许可以阐述出爱与被爱的真情,而我也尽了最大的努力来赋予这首诗以生命,以便使你们感到它是依据我个人的命运,以及全世界古往今来所有人的个人命运写成,而不是以伦普里尔的《古典学辞典》为依据写成的。

月亮

给玛丽亚·儿玉

那片黄金中有如许的孤独。
在众多的夜晚,那月亮不是先人亚当
望见的月亮。在漫长的岁月里
守夜人已用古老的悲哀
把她填满。看她,她是你的明镜。

博尔赫斯:也许我们可以言简意赅地写作。我觉得诗歌、记忆、忘却都丰富了词汇。我不知moon(月亮)这个徘徊在英语中的词,是否与拉丁文或西班牙文中的luna(月亮,镜面)的意思完全相同。我以为它们之间稍有不同。而这稍许的不同,也许正如我们所知,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在这里,我想到的是一代又一代人久久仰望明月,思索它,并将它谱写成神话,例如那有关恩底弥翁在拉特莫斯山上的神话。我继而自忖:当我仰望月亮,我所望见的并不仅仅是天空中一个发光体,它也是维吉尔、莎士比亚、魏尔伦、贡戈拉的月亮。所以我写下这首诗。我想应该记住第一行——Hay tanta soledad en ese oro(那片黄金中有如许的孤独)——因为没有这一行,整首诗就要四分五裂——也许它已经是四分五裂的了。写作毕竟是一件十分神秘的事。诗人不应当干预他写出的东西。他不应当让自己介入作品,而应当放手让作品自己把握自己。应当给圣灵、缪斯,或潜意识——用一个丑陋的当代名词——留下用武之地,然后我们或许便可以写成诗歌。甚至连我也能写一首诗。

博尔赫斯:《一朵黄玫瑰》与《另一只老虎》,这两首诗的主题当然是一样的,只是象征体不同。我先写了《黄玫瑰》,数年以后我觉得黄玫瑰还没有说清楚,就运用了另一个象征体,不是玫瑰而是老虎,做了第二次尝试。于是我写下《另一只老虎》。当然在第二首诗里大家会不只去想那三只老虎。我们不得不思索一条无限的老虎之链。它们相互联结,它们力量强大。真抱歉,这就是说,本诗拥有一个寓意。其含义在于,艺术无法将事物据为己有。与此同时,尽管事物不能被占有,尽管我们永远找不到那朵黄玫瑰或者那另一只老虎,我们却把词汇、象征体、隐喻、形容词、意象构筑起来,而这些东西是存在的;这个构筑而成的世界并非玫瑰和老虎的世界,而是艺术的世界,它或许同样值得称赞,同样真实。据我所知,一些诗出自绝望,出自对艺术感到无望的情感,以为艺术无法表述事物,只能暗示事物——这些诗或许也就是希望和幸福的符号,因为如果说我们不能模仿自然,那么我们依然能够创造艺术。而这对于人,对于任何人,对于他的一生来讲,也许就足够了。

博尔赫斯:我们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我知道,为了这幸福的相会,过去的一切都不可或缺。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是由意味深长的、难以测度的过去催化而成,都是由因果之链推演而成。当然,并没有什么最初的因,每一个因都是另一个因的果。每一个事物都指向无限。

博尔赫斯:我们把所有的书,不仅圣书,还有其他书,都当作圣典。这是对的,因为我们的工具,人类制造的工具,只是人手的延长——一把剑、一副犁。而望远镜或显微镜乃是人的视力的拓展。但是说到书,其意义要大得多。一本书是想象和记忆的扩大。书籍也许是我们借以了解过去,也了解我们个人过去的唯一的依凭。然而何谓一本书?一本书摆在书架上的时候——我记得爱默生好像这样说过(爱默生使我受益匪浅,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之一)——一本书是物中之物。而说到底,它为何要展现在我们而前?一本书是一个物件,它摆在那儿,它自己无所谓存在与否。一本书并不自知,直到一位读者捧起它来。

博尔赫斯:如果只允许我挑选一出莎士比亚的悲剧,我想我会挑中《麦克白》。这个寒气森森的故事开始于一个女巫的问话:“何时姊妹再相逢,雷电轰轰雨蒙蒙?”然后是麦克白的感叹:“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毫无意义。”另一个人物又说道:“这死去的屠夫和他残忍的贪婪。”当然麦克白远不只是一个“死去的屠夫”。于是我想,哦,这就是一卷书。我们发现在这卷书中麦克白的悲剧包含了所有的喧嚣、怒吼和命运女巫(Weird sisters)。Weird(命运)在这里不是形容词,而是名词,因为它在撒克逊语中为Wurd(命运),三女巫也就是命运女神。而这本书是死的,这本书并没有生命,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本书潜伏着,等待着我们。所以我写下最后一行。我记得这一行是:“它沉睡着,有所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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