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威利斯·巴恩斯通​

那里他说:“人群是一个幻觉。它并不存在。我是在与你们个别交谈。”

〔附:原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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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第安纳大学,1976年3月】

“当我醒来,看到的是糟糕的事情。我还是我,这令我惊讶不已。”

博尔赫斯:所有的东西都能入诗,所有的词汇都可以写诗。事实上,一切正是如此。你知道,什么都可以做,但能够谈论的东西却极少。

博尔赫斯:在我们存在的同时,我觉得我并没有梦见你,或者换一种说法,你并没有梦见我。但是这种对于生命感到困惑的事实也许就是诗歌的本质。所有的诗歌依存于对于事物的陌生感,而所有的修辞则依存于将事物认为是不足为奇和显而易见的。我当然对我的存在,对我存在于一个身体之中,要用眼睛看,要用耳朵听之类的事实感到困惑。也许我所写的每一件事都只不过是一个隐喻,都只不过是我为万物所困惑这样一个核心主题的不同表述。在这种情况下,依我看,哲学和诗歌就没有什么根本的差别,因为两者关心的是同一种困惑。其不同之处仅仅是,在哲学中,答案的得出具有逻辑性,而在诗歌里,你运用的是隐喻。如果你使用语言,你就不得不始终运用隐喻。

博尔赫斯:

当我想到死亡的必然性,想到死亡,我便满怀希望,满怀期待。可以说我贪图一死,我不想每天早晨爬起来发现:哦,我还活着,我还得做博尔赫斯。
西班牙语里有一个词,我想你们知道,但不知现在是否还用。在西班牙语里你不说“醒来”,而说recordarse,意思是,记录你自己,想起你自己。我母亲过去常说:“Que me recuerde a las ocho.”(我要在八点钟想起自己来。)每天早晨我都有这种感觉,因为我已经多多少少不存在了。再有,每当我醒来,我总是觉得失望,因为我还活着,还是同一个愚蠢而又古老的游戏没完没了。我不得不做某个人,我不得不做得惟妙惟肖。我有某些义务,其中之一就是活过这一整天。这样,我就看到了伸展在我面前的整条道路,而所有的事物都自然而然地使我疲惫不堪。

博尔赫斯:我们何尝谈论过此刻?这是因为此刻就像过去和未来一样抽象。在此刻,你也总会有点属于过去,有点属于未来。你始终都在从一个阶段滑向另一个阶段。

博尔赫斯:我想天底下只有一种正义,那就是个人的正义,因为说到公众的正义,我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

巴恩斯通:你相信个人正义的存在吗?我们怎样判断道德和末日审判呢?

博尔赫斯:我们知道在我们生命的每一时刻,我们不是做对事就是做错事。我们可以说,就在我们做事有错有对的时候,末日审判始终在进行着。末日审判并非要等到最后才开始。它始终在进行着。我们知道,在我们做对了事或做错了事的时候,它通过某种直觉体现出来。

博尔赫斯:可如今我可以长时间不摸书本,因为我也读不了书。所以我觉得孤独并不一定让人难受。或者再比如说,如果我失眠了,我也并不在乎,因为时间会过去。时间就像一个大滑坡,不是吗?所以我就这么活下去。

巴恩斯通:不过你和别人在一起时总是很快活。

博尔赫斯:但是我生活在记忆里。依我看一个诗人应该活在记忆里,因为说到底,何谓想象呢?我要说想象是由记忆和遗忘构成,它是这二者的交融。

博尔赫斯:几乎每天夜里我都做噩梦。今天早晨我还做过一个,但那不是一个真正的噩梦。

巴恩斯通:什么样的梦?

博尔赫斯:是这样的:我发现自己在一座巨大的建筑物里。这是一座砖造的建筑物,有很多空房间。巨大的空房间。砖砌的房间。于是我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但好像都没有门。我总是不自觉地走到院子里。然后过了一会儿我又在楼梯上爬上爬下。我呼喊,可是没有人。那座巨大的不可思议的建筑物空空荡荡。于是我就对自己说:怎么回事,我当然是梦见了迷宫。所以我也不必去找什么门,我只需坐在其中的一间房子里等待就行了。有时我醒来,我的确有时醒来。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就自言自语道:这是一个关于迷宫的噩梦,由于我知道这一切,所以我不曾被迷宫所迷。我只是坐在地板上。

博尔赫斯:很多人在沉睡之前就开始做梦,醒来后还要再做一会儿。他们是在半道上的小客栈里做梦,不是吗?在醒与眠之间。

巴恩斯通:我以为所谓好作家,即是能够恰当地运用意象来呼应感觉的人。

博尔赫斯:呼应一种感觉,是的。否则谁会让你从平常的物象中获得噩梦的感觉呢?我还记得我是怎样从切斯特顿那里印证了这一点的。他说我们可以想象世界的尽头有一棵树,其形状即是罪恶。瞧,“罪恶”是个好词,我想它指的是一种感觉,不对吗?瞧,那棵树是无法描摹的。而假如你想象一棵树,比如说由骷髅、鬼魂做成,那就太愚蠢了。但我们说的是,一棵树,其形状正是罪恶。这表明切斯特顿的确做过一个有关那棵树的噩梦,不对吗?若非如此,他是怎样知道那棵树的呢?

博尔赫斯:应当小心谨慎地避开思想,对吧?

巴恩斯通:嗯,如果你拼命思索你为什么要思索,你想不出个所以然。不过有时我走在街上会自言自语:不是谁在这条街上走,而是谁在想着他在这条街上走,然后我就真的被难住了。

博尔赫斯:是啊,然后你接着想,谁是这想着他在想着他在想着的人,对不对?我觉得这毫无意义。这仅仅合乎语法,顺理成章,它们只是些词汇而已。

巴恩斯通:这听起来像一面镜子。

博尔赫斯:你也许会碰到另一种情况,你也许会感到一种强烈的肉体的疼痛,比如说,触电或牙疼。而在你感到这种疼痛时,你对疼痛不会有任何感受。事后你说,这是牙疼,这时你才知道你曾感到疼痛。然后你也许会第三次意识到牙疼这件事,就说,嗯,我知道我知道。但这之后我想你就不会再继续往下想了。你可以在其他同样的事情中发现这种情况,因为你反复想同样的事。但我看你不可能想三次以上。如果你说,我想我想我想我想我想我想,那么也许第二个“我想”以后就不太真实了。我读过一本书,是约翰·威廉·邓恩的《体验时间》。他在这本书里说,如果你知道某事,你就知道你知道它,你就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你就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它。于是每个人心中都存在着一个无限的自我。但我想这是无法证实的。

博尔赫斯:哦,我曾经有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可以把它用于写作,这就是,我们可以在某个时刻统统变成别人。瞧,既然你变成了别人,你就对此一无所知,打个比方,在某个时刻我将变成你,你将变成我,但由于这变化是彻底的,你失去了记忆,你不知道你的变化。你始终都在变化,你也许要变成月球人,但你不会知道这一点,因为当你变成了月球上的人,你也就有了他的过去、他的记忆、他的恐惧、他的希望,等等。

巴恩斯通:过去的那个自己被一笔勾销了。

博尔赫斯:对。你或许始终在变成别人,可没有人会知道。这种事可能正在发生着。

博尔赫斯:唯有个人的问题才有意思。别提什么共和国的未来、美洲的未来、宇宙的未来!那些东西毫无意义。

巴恩斯通:你说的梦是什么意思?一个梦与醒着的其他状态有什么不同?

博尔赫斯:因为梦是一种创造。当然醒着也可以是一种创造,是我们唯我论等等的一部分。不过你不会这么想这个问题。说到梦,你知道梦中的一切都来自你自己,而说到醒时的经验,则许多与你有关的东西并非由你而产生,除非你相信唯我论。如果你相信的话,那么无论你是醒着还是睡着,你便始终是个做梦的人。我不相信唯我论,我想没有什么人是真正的唯我论者。醒时的经验与睡时或梦中的经验有本质的不同,其不同之处一定在于,梦中所经验到的东西由你产生,由你创造,由你推演而来。

巴恩斯通:但不一定非得在睡觉的时候。

博尔赫斯:是的,是的,不一定非得在睡觉的时候,在你构思出一首诗时,睡与醒没有多大的区别,不对吗?因此它们的意思是一样的。如果你在思考,如果你在创造,或者如果你在做梦,那么梦大概就与幻想或睡眠相一致了。没什么不同。

博尔赫斯:在人们考虑自杀时,他们想到的只是,人们一旦知道了会对他们怎么看,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还活着。一般说来,他们是为图报复而自杀。很多人自杀是由于他们怒火中烧。这是发泄他们的愤怒,实行报复的办法。好让别人觉得自己有罪,要对你的死负责。这显然是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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