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第安纳大学,1976年3月】
“当我醒来,看到的是糟糕的事情。我还是我,这令我惊讶不已。”
博尔赫斯:
当我想到死亡的必然性,想到死亡,我便满怀希望,满怀期待。可以说我贪图一死,我不想每天早晨爬起来发现:哦,我还活着,我还得做博尔赫斯。
西班牙语里有一个词,我想你们知道,但不知现在是否还用。在西班牙语里你不说“醒来”,而说recordarse,意思是,记录你自己,想起你自己。我母亲过去常说:“Que me recuerde a las ocho.”(我要在八点钟想起自己来。)每天早晨我都有这种感觉,因为我已经多多少少不存在了。再有,每当我醒来,我总是觉得失望,因为我还活着,还是同一个愚蠢而又古老的游戏没完没了。我不得不做某个人,我不得不做得惟妙惟肖。我有某些义务,其中之一就是活过这一整天。这样,我就看到了伸展在我面前的整条道路,而所有的事物都自然而然地使我疲惫不堪。
博尔赫斯:几乎每天夜里我都做噩梦。今天早晨我还做过一个,但那不是一个真正的噩梦。
巴恩斯通:什么样的梦?
博尔赫斯:是这样的:我发现自己在一座巨大的建筑物里。这是一座砖造的建筑物,有很多空房间。巨大的空房间。砖砌的房间。于是我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但好像都没有门。我总是不自觉地走到院子里。然后过了一会儿我又在楼梯上爬上爬下。我呼喊,可是没有人。那座巨大的不可思议的建筑物空空荡荡。于是我就对自己说:怎么回事,我当然是梦见了迷宫。所以我也不必去找什么门,我只需坐在其中的一间房子里等待就行了。有时我醒来,我的确有时醒来。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就自言自语道:这是一个关于迷宫的噩梦,由于我知道这一切,所以我不曾被迷宫所迷。我只是坐在地板上。
博尔赫斯:你也许会碰到另一种情况,你也许会感到一种强烈的肉体的疼痛,比如说,触电或牙疼。而在你感到这种疼痛时,你对疼痛不会有任何感受。事后你说,这是牙疼,这时你才知道你曾感到疼痛。然后你也许会第三次意识到牙疼这件事,就说,嗯,我知道我知道。但这之后我想你就不会再继续往下想了。你可以在其他同样的事情中发现这种情况,因为你反复想同样的事。但我看你不可能想三次以上。如果你说,我想我想我想我想我想我想,那么也许第二个“我想”以后就不太真实了。我读过一本书,是约翰·威廉·邓恩的《体验时间》。他在这本书里说,如果你知道某事,你就知道你知道它,你就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你就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它。于是每个人心中都存在着一个无限的自我。但我想这是无法证实的。
巴恩斯通:你说的梦是什么意思?一个梦与醒着的其他状态有什么不同?
博尔赫斯:因为梦是一种创造。当然醒着也可以是一种创造,是我们唯我论等等的一部分。不过你不会这么想这个问题。说到梦,你知道梦中的一切都来自你自己,而说到醒时的经验,则许多与你有关的东西并非由你而产生,除非你相信唯我论。如果你相信的话,那么无论你是醒着还是睡着,你便始终是个做梦的人。我不相信唯我论,我想没有什么人是真正的唯我论者。醒时的经验与睡时或梦中的经验有本质的不同,其不同之处一定在于,梦中所经验到的东西由你产生,由你创造,由你推演而来。
巴恩斯通:但不一定非得在睡觉的时候。
博尔赫斯:是的,是的,不一定非得在睡觉的时候,在你构思出一首诗时,睡与醒没有多大的区别,不对吗?因此它们的意思是一样的。如果你在思考,如果你在创造,或者如果你在做梦,那么梦大概就与幻想或睡眠相一致了。没什么不同。
博尔赫斯:所有的东西都能入诗,所有的词汇都可以写诗。事实上,一切正是如此。你知道,什么都可以做,但能够谈论的东西却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