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踏枝
几度凤楼同饮宴,此夕相逢,却胜当时见。
低语前欢频转面,双眉敛恨春山远。
蜡烛泪流羌笛怨,偷整罗衣,欲唱情犹懒。
醉里不辞金盏满,阳关一曲肠千断。
〔集评〕
陈秋帆《阳春集笺》:婉转绸缪,与温庭筠《菩萨蛮》《更漏子》同一情致。
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冯延巳曾两度作宰相,此词表面以欢会与惜别为言,其中实有得失之心,但一托之闺情,便觉缠绵宛转……昔人论文,每以“言为心声”,似当表里如一。然苟作者艺术甚高,则必能为巧言以饰其伪,故读者必当联系作者之行为与时代背景,全面观察,而后可得其真相。盖巧伪之言,可以欺当世,不可以欺后世也。
丁寿田、丁亦飞《唐五代四大名家词》:“醉里不辞金盏满”及其前“偷整”二句,试想象其神态如何,不可等闲读过也。
鹊踏枝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
谁把钿筝移玉柱,穿帘海燕惊飞去。
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
浓睡觉来慵不语,惊残好梦无寻处。
〔集评〕
张惠言云:三词([曾按]指《词选》所录“几日行云”、“莫道闲情”及本首)忠爱缠绵,宛然《骚》、《辩》之义。
谭献云《复堂词话》:金碧山水,一片空蒙。此正周氏所谓“有寄托入,无寄托出”也。
又评“满眼”句云:感。又评“一霎”句云:境。又评“浓睡”句云:人。又评“惊残”句云:情。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正中《蝶恋花》四阕,情词悱恻,可群可怨。《词选》云:“忠爱缠绵,宛然《骚》、《辩》之义。延巳为人,专蔽嫉妒,又敢为大言,此词盖以排间异己者,其君之所以信而不疑也。”数语确当。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镇日凄清,原无欢意,方期睡浓梦好,一晌贪欢,偏是莺语又惊残梦,其惆怅为何如耶?谭复堂评此词如“金碧山水,一片空蒙”,可谓善会消息矣。
采桑子
画堂昨夜愁无睡,风雨凄凄。
林鹊单栖,落尽灯花鸡未啼。
年光往事如流水,休说情迷。
玉箸双垂,只是金笼鹦鹉知。
〔集评〕
孙人和《阳春集校证》:此殆《诗·郑风·风雨》之思乎?“愁无寐”者,忧思难眠也;“风雨凄凄”者,浊乱之世也;“林鹊争栖”者,小人当道也;“落尽灯花”者,国垂亡也;“鸡未啼”者,未见君子也;“年光往事如流水”者,前功尽弃也;“情迷”者,忠君之成也;“玉箸双垂”者,志未遂而悲伤也;“只是金笼鹦鹉知”者,国人莫我知也。可谓自信而不疑矣。
陈秋帆《阳春集笺》:温庭筠喜欢用金、玉等字,如“手里金鹦鹉”、“双双金鹧鸪”、“画屏金鹧鸪”、“绿檀金凤凰”、“玉钗头上风”、“玉钩褰翠幕”、“玉香炉”、“玉连环”之类,西昆习尚。《阳春》亦善用之。此阕“玉箸双垂”、“金笼鹦鹉”,即金、玉并用。此例集中屡见。
谒金门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
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集评〕
《开元天宝遗事》记载:时人之家,闻鹊声皆以为喜兆,故谓灵鹊报喜。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风乍起”二句,破空而来,在有意无意间。如絮浮水,似沾非著,宜后主盛加称赏。此在南唐全盛时作。“喜闻鹊报”句,殆有束带弹冠之庆及效忠尽瘁之思也。
马令《南唐书》卷二十一:元宗乐府辞云“小楼吹彻玉笙寒”,延巳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句,皆为警策。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元宗悦。
陈霆云《渚山堂词话》卷一:[秋晚曲]寄《谒金门》,刘伯温作也。首云:“风袅袅,吹绿一庭秋草。”为语亦佳。然即“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格耳。以二言细较,刘公当退避一舍。
李廷机《草堂诗馀评林》卷二:“千回览镜千回泪,一度凭栏一度愁。”亦此意。
沈际飞《草堂诗馀正集》卷一:起语与前词同一况味。闻鹊报喜,须知喜中还有疑在。无非望泽希宠之心,而语自清隽。
贺裳《皱水轩词筌》:南唐主(李璟)语冯延巳曰:“‘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何与卿事?”冯曰:“未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不可使闻于邻国。”然细看词意,含蓄尚多。又云:“无凭谙鹊语,犹得暂心宽”,韩偓语也。冯延巳去偓不多时,用其语曰:“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虽窃其意,而语加蕴藉。
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相传中主李璟见冯此词问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冯对曰:“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中主乃悦。此事昔人以为南唐君臣以词相戏,不知实乃中主疑冯词首句讥讽其政务措施,纷纭不安,故责问与之何干。冯词首句,无端以风吹池皱引起,本有讽意,因中主已觉,故引中主所作闺情词中佳句,而自称不如,以为掩饰。意谓我亦作闺情词,但不及陛下所作之佳耳。二人之言,针锋相对,非戏谑也。试以史称冯作相时,不满于“人主躬亲庶务,宰相备位”之语证之,二人言外所指之意,自然分明。此虽词家故事,而吾人读词之法亦可于此得之。盖讽刺之作,往往意在言外,所谓“言在此而意在彼”也。但必须先明了作者之地位、行为及其时代背景之后,方能证明其言外之意,否则必同于猜谜矣。此其一。又词中言外之意,止于一二句,不可以全首句句比附来说,否则必然牵强附会失作者原意。此其二。
南乡子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
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
薄倖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集评〕
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上: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起二句情景并美。下阕梦与杨花迷离一片,结句何幽怨乃尔!
陈鹄《耆旧续闻》:余谓后辈作词,无非前人已道底句,特善能转换耳……赵德庄词云:“波底夕阳红湿。”“红湿”二字以为新奇,不知盖用李后主“细雨湿流光”与《花间集》“一帘疏雨湿春愁”之“湿”。
陈秋帆《阳春集笺》:按“细雨湿流光”,昔人多激赏之,周方泉、王荆公均极赞其妙。余谓冯此语,实本温庭筠《荷叶杯》“朝雨湿愁红”、皇甫松《怨回纥》“江路湿红蕉”而来。又陈鹄《耆旧续闻》称赵彦端《谒金门》“波底夕阳红湿”,盖用“细雨湿流光”与“一帘疏雨湿春愁”之“湿”云云。“一帘疏雨”孙光宪《浣溪沙》词。词人善用“湿”字,《阳春》则承前启后耳。
鹊踏枝
梅花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
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
一晌凭阑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