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神话:这对于卡夫卡来说主要是其宗教传说、故事和行为指南原本都是口头流传下来的犹太教的世界。通过与胡戈·贝格曼、马克斯·布罗德、费利克斯·韦尔奇、吉茨夏克·勒维、马丁·布贝尔和吉里·朗格这样的熟人和朋友的交谈,卡夫卡了解到了犹太人的宗教的故事天地。这些故事的范例给《乡村医生》卷、长篇小说《诉讼》和晚期作品打上了烙印,这是确凿无疑的。在卡夫卡加工改编的神话传奇素材中,同时还掺和进了古希腊罗马的艺术作品。战斗的、家庭冲突的以及他所做的旅行的神话与这有关联。本书将追述卡夫卡的文学作品所依循的神话系列。在这些神话系列中聚集着来自各个不同文化史时段的材料,当然是在改变其原来的形态的文学实验的范围内。卡夫卡续写着西方的伟大神话小说,他对它们做出新的解释并以令人激动的方式使人切记它们提出的没有解决的矛盾。
现代:这一方面是对准口头流传过程的文字体制,还有德语文学,卡夫卡不系统但认真地注意到了的、从歌德(他所阅读的当代最久远的作家)到他的同时代人的这一时期的德语文学;另一方面就是各种传媒,他几乎比同时代的任何一位作家都更仔细地观察这些传媒。电影院、口述录音机和打字机常常在他的个人材料中被论及,但是对现代传媒技术的热烈讨论也在他的文学作品中以隐蔽的形式被采纳和继续进行。作为作家,卡夫卡受到无声电影的激励,无声电影的快速的运动过程直接转化为《失踪者》中的一些情景。短篇小说《在流放地》显示出一种对文字技术的研究,一如致菲莉丝·鲍尔的信以类似的方式,当然在另一个层面上,所揭示的那样。现代性这一概念在卡夫卡那里得到双重证明:文学和用技术手段制作的形象在这里属于一个整体。瓦尔特·本雅明注意到了口头流传的宗教特性和20世纪的世界对他的创作的双重影响:“卡夫卡的作品是一个椭圆体,它的远远分离的焦点一方面由神话的体验(主要是对传统的体验),另一方面由现代大城市人的体验所规定。”
卡夫卡的注意力不是放在作品上,而是放在写作上,放在创作的逻辑性上。虽然他了解一部自己的作品发表所带来的那种乐趣,然而他还是被创作过程本身所触发的那种极度兴奋所压倒。这一特征反映在他的散文的下意识的未完成的结构中。卡夫卡的写作活动即便在其作品已交付出版之时也没终止和完结。他的作品的无穷尽性基于这样一种情况:它们在结尾之处不让人得出有约束力的结论,所以始终无法对之做出简单的释义。在诉讼式的文字媒介中,而不是在一部作品的具体人物形象中,卡夫卡提高了自己的艺术家的认知能力。而文字则又实施一种连续不断的接近,接近他想体现的现象,一如雅克·德里达所表述的那样,它永远不会终结,因为它总是面临着它所描述的东西。与这相称的是,卡夫卡将成功写作想象为没有任何阻力可以阻挡得了的不断流动的大河。在一个没有清晨的夜晚,没有任何干扰,超然生活节奏之外,他希望“流入”他的作品中。这符合他的写作理想:沉入文字的海洋并在这个过程中强烈地体验着自我。这样一种文学创作模式并非一定会把对出版完善的、尽可能完美的“作品”的兴趣排除在外,然而这在卡夫卡的符合艺术标准的作家身份构想中并不处于中心地位。
在本书跟踪卡夫卡不停地寻找真实的写作的作家生涯之前,我们应该听一听“最后的请求”的话语。这是一种抹去了实质和现象、肯定和否定、真实和虚假的界线的语言。一种语言,它——像犹太教法典的讲道——同时含有许多意思,因为每逢人们想抓住这种滑动的语言信号时,它们便总是逃避。在造就这种语言的佯谬的逻辑性的后面,隐藏着卡夫卡的文学世界的秘密:“亲爱的马克斯,我的最后的请求:不要阅读就彻底烧毁我的遗稿(在书箱、衣橱、写字台里,在家里和办公室里,或者已经被发送到了别的什么地方并且被你发现了的)中的日记、手稿、书信,以及别人和自己的绘画等等,同样也烧毁你或别人有的一切文字和绘画,你可以以我的名义请求别人将其烧毁。不愿意把书信交给你的,至少应该自己保证将其烧毁。你的弗兰茨·卡夫卡。”
后辈人觉得卡夫卡是个没有历史感的幻想者和没有现实感的神秘人物。然而,这个孤独的布拉格禁欲者,这个用梦幻作品表现其个人恐惧和强迫观念的人的形象却不可以使我们分心,让我们看不到这个形象也还有另外一面。它让观察者看到一个以复杂的方式卷进时代之中的人,此人在他的时代的社会现实面前没有闭上眼睛。作为在公共事业中任职的法学家,他了解波希米亚国家官僚主义中办公室日常事务的全部细节。对工业时代的工厂,对现代技术灾难中的那些可怕的地方,他,不同于20世纪的大多数作家,在任工伤事故防护鉴定人做视察的过程中有着十分深切的了解。他做个人旅行经过中欧各国,进入瑞士,到了法国和意大利。对这些欧洲大都会他怀着被城市生活的神经脉搏吸引住了的窥阴癖者的好奇心进行侦查。这个时代的全部重要的知识思潮他已经留意到,不过却没有让自己随波逐流。凭着保持距离的观察者的锐利目光,他感觉到犹太复国主义和心理分析,妇女运动和和平主义等时代现象。他把他的知识隐藏在幼稚的门外汉的假面具后面:这个门外汉在赞赏专业演员们在精神生活的舞台上扮演其角色时的那种优越稳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