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传【德】彼得-安德列·阿尔特
弗兰茨·卡夫卡的现实是一个广阔的想象力的空间。“我头脑中的一个广阔无垠的天地”,1913年6月他在日记中记下了这句话。卡夫卡的现实生活少有例外地发生在波希米亚省城布拉格一带地区,而虚幻帝国的经验却是无限的和无边无际的。赋予他的文学创作以灵感的,只有一小部分来自这一外部现实的各个地区。他的幻想世界奇怪地似乎没有受到风云变幻的近代历史的触动。20世纪初决定欧洲命运的各个重大事件对卡夫卡的生活看来没起什么作用——他的书信和日记均未对它们给予较大的重视。
——〔前言〕
●布拉格市容
“旧房子,耸起的山墙,”里尔克在他的1895年刊印在《家神祭》诗集中的《狭隘院落》一诗中这样写道,“高塔铃声响叮当/一座座院落窄小/只有一丝天光显现。”这就是里尔克回忆起犹太人居住区传说和巴洛克式宫殿昔日的辉煌在诗中所描写的莫尔道河左岸旧城小巷重重叠叠的建筑。这就是观察者能看到的像一个保存下来的时间的瞬间那样的1900年前后典型的城市面貌。但是在世纪之交这种风土人情就已经被认为有历史意义——里尔克的感伤的城市之旅也从后出生者的距离中吸取其影响力。20岁的赫尔曼·翁加尔1913年在从慕尼黑来到这里攻读法律之后把布拉格看作具有浪漫色彩的大都会,基督教的和犹太教的神话在其中交相辉映。约翰·戈特弗里德·绍伊默1802年就已经发现布拉格有一种宗教神化的氛围,说是将“慰藉”施于散步者的守护圣徒内波穆克的纪念碑很能说明这种宗教神化的特点。
被美化为神话的狭隘市区1900年前后把新中心的雄心勃勃的现代建筑艺术风格衬托得很鲜明。世纪之交的布拉格的风土就夹在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这不可调和的两极之间。电车轨道像蜘蛛网那样穿过街道;邮局和电报局,公司和银行,国家行政机构和学校在华美的楼群中显得格外坚固结实;文策尔广场和老城区周围两边自19世纪90年代初起就装上了高高的煤气路灯;电影院、剧院、卡巴莱剧场、酒吧和饭店在夜晚一片灯火辉煌。古典主义的房屋门面促使人产生传统纯正的想法:石膏花饰和窗户展现出在维也纳和布达佩斯也为人所熟知的帝皇时代的华丽。但是同时,一个历史沉积的侧景舞台也呈现在眼前,在这个舞台上有哥特式尖塔、文艺复兴时期窗户、雕填法壁画、巴洛克城市宫殿和洛可可市民房屋。在从前的——1854年就已经作为犹太人居住区保存下来的——犹太人区狭窄的、几乎没有街灯灯光的小巷里时间似乎停住了。在这里一条条道路杂乱无章地分岔出来;幽暗且几乎是岩洞式的门洞、密匝匝耸起的山墙和狭窄的房屋透着一种阴沉的、一点儿也没受到现代痕迹影响的气息,一种被现代观察者的感伤目光视作浪漫色彩城市现实标志的气息。
在世纪之交,布拉格吸引闲逛者去历险,去观察,去消失,去忘却。旧城的小巷诱使人进入一个个迷宫,这是市民惯于怀着一种喜悦和恐惧交加的感觉走进去的迷宫。在几乎没有什么灯光照明的、其弯弯曲曲的走向使外地人迅速迷失方向的昏暗街道中人们可以找到带来祸害的赌窟、肮脏的酒店和妓院。狭窄的通道使人可以一瞥阴暗的后院并让人看到一种几乎带中世纪色彩的手工业活动(在涉及巴黎时本雅明曾谈到幽暗过道的“仙女洞”)。路灯往往安装得与二楼的窗户一般高并且只投射出微弱的光,而在门厅中则亮着油灯。保尔·莱平将这座约瑟夫城市描写为“歪斜、阴暗的角落,什么风也吹不走它的腐烂物质和湿漉漉砖石墙的气味,夏天从打开的房门里散发出一股有毒的气息”。1885年3月底,布拉格市政府公共卫生委员会决定拆除老犹太人区,那里的下水道系统不再符合现代人的卫生观念并产生出那种“可怕的恶臭”,马克斯·布罗德在他的长篇小说《蒂尚·布拉的通神之路》(1915)中称这种臭味是这座巴洛克城市的标志。然而老犹太人居住区那总共128幢房屋的卫生维护工程——在多次抗议后——1895年才启动并耗费了整整10年的时间。世纪之交,在新的布拉格中心展示其现代风格之时,时间在这座约瑟夫城市里似乎停住了。小说家们如维克托·哈德维格尔、古斯塔夫·迈林克、保尔·莱平、莱奥·佩鲁茨和弗兰茨·韦弗尔都曾通过文学创作再现了1900年后的这个居住区,这个已经可以当博物馆的居住区。旧城面貌加速改造的特有的人造性质在具有浪漫色彩的外貌后面掩盖住了一座似乎早已变成童话剧院的老城的舞台布景性质。自1896年起便居无定所游历欧洲的里尔克也曾在他的早期散文作品《一生》(1898)、《两则布拉格故事》(1899)中将他出生的城市蒙上一层昏暗的光,它那病态的不自然的特性有时陷于矫揉造作的境地。
记入布拉格地方志的一则最著名的城市传奇故事便是关于大学问家拉比·勒夫(1520—1609)的故事,此人用一团黏土烧成一个黏土人像,授予他“Schem”这令人振奋的神的名字,并把希伯来标记“Emeth”(真)粘牢在他的额头上。这个黏土人像给这位犹太教经师勤奋服务了一个星期,然而由于星期六必须休息,所以这个人像每次都被他在安息日变为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有一天经师忘记了这个变形仪式,随后人像就在犹太人做晚祷时大发脾气。此时人们已经诵读完安息日诗篇(“赞美上帝”),犹太会教堂陷入一片混乱,后来拉比·勒夫才得以制住这人像,取走“Schem”这个名字并把他变成石头。为了感谢从危险中得到解救,全体教徒再次齐声诵读诗篇92,从此在布拉格犹太会教堂里便总是两次诵读诗篇92,卡夫卡在世时也还是这样。但是据传人像的遗骸埋葬在犹太教会堂的屋顶小阁内,小阁入口至今一直封闭着。布拉格的这则传说构成古斯塔夫·迈林克的长篇小说《能变活人的泥人》(1916)的基本素材,这部小说毫不令人生疑地把印度人的和犹太人的神话糅合在一起,以便能够给它的超现实的故事罩上一圈白日梦和恐怖幻想的微光。后来保尔·韦格讷1920年的著名的泥人电影把传奇性的布拉格犹太人居住区改编成一则经过巧妙艺术处理的电影故事,试图用现代媒体的手段来表现这则传奇故事。
布拉格的通道地形学上颇为集中地显现在旧城的低矮、呈拱形的旱桥群落间,它们如保尔·莱平所说,“穿过一所房屋的肚子”。所以它们构成固定不变的景观,人们可以从其灌木丛中悄然消失在大街的那一边。在这些“穿堂房屋”中布拉格把自己设想和勾画为阴郁的暗示和迷宫式秘密的集散地。像大脑螺纹似的,这些穿堂房屋解释清楚了那个被保尔·瓦莱里1937年在其短评《巴黎的介入》中认为是法国大都会特殊标记的秩序观念:他解释说,这座现代城市符合人类意识的结构。按照瓦莱里的看法在城市的核心聚集着各个不同层面的往日经历,类似于意识能够储存以往的经验。布拉格市的大脑在老犹太人居住区和它的一个个迷宫中,那里一条条狭窄的道路和小巷的走向让人猜想到一种难以解开的历史情结的深奥莫测之境。弗兰茨·卡夫卡完全是在这个意义上在他的作品中——人们不妨想到《观察》和长篇小说《诉讼》——标明市容为心灵的景观。倾心于散步的卡夫卡像一个试图在往日的痕迹中辨认自己的心灵历程的读者那样掌握布拉格的世情。他在自己的日记中收集这些零散的印象,这些晩上信步闲逛旧城时给他留下的印象,像一大幅只有在想象中还可以复制出来的油画的拼嵌彩石。卡夫卡夜晚坐在写字台前所做的想象王国之旅受到这样的布拉格小巷漫游的激励,这些小巷的弯弯曲曲的道路凸显并塑造着城市大脑的螺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