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金特的绘画笔触潇洒自信,画风表现出来的智慧经久绵长,他最有影响的作品——肖像画——中主题的表现力度有时惊心动魄。尽管萨金特高歌猛进,收费也水涨船高,但还是经常有人批评他,认为他的肖像画缺乏灵魂深度——也许坐在那里要求他画像的人付给他的钱不配享有这种灵魂的深度吧。但事实是,作为目视前方的鲜活存在,有谁能比洛希诺的阿格纽夫人和海伦·登纳姆小姐更配有灵魂深度呢?画面中性感的阿格纽夫人身穿白色连衣裙,慵懒地坐在那里,黑眉和乌发下那双眼睛带着一副略带沉思的挑衅眼神,注视着前方。与她一起挂在墙上的同伴(和生活中的闺蜜)海伦·登纳姆小姐则是扣着那双粉嫩的小手放在腿上,紧张地把目光移向一侧。在上层人物的肖像画中,表现财富的元素——长裙、天鹅绒挂饰、饰有花卉图案的家具——过于华贵,会有损于人物面部所能表现出来的智慧的力度。画肖像时,伊丽莎白·斯温顿摆的是坐姿(其实是站着)。这幅肖像本来是她的结婚礼物,但完成时只好赶上她结婚两周年。她粉嫩的肌肤和看上去有些青肿的丰满嘴唇或许表现了她对画家的不耐烦,因为(据她说)画家“浪费了她许多时间”,耽误了她唱歌和弹琴。但这双成熟且不苟言笑的嘴唇同时表现出的气质,很可能正是虽性冷淡但为人谦和的萨金特拖延时日戏弄她的原因。查尔斯·瑟斯比夫人虽然皮肤没有那么粉嫩,却穿着一身深棕色的衣服坐在那里,她的坐姿明显表现出,她紧张的样子就好像恨不得马上从画家身旁窜过去跃上马背似的。被画家殚精竭虑描绘的她那双平视的绿色眼睛注视着前方,而嘴巴(画得像不像关键看嘴巴)则被画家大胆地寥寥几笔勾过,这无异于聪明而又含混地在暗示什么。画家同样大胆地把凯瑟琳·弗拉斯托的眉毛和眼睛用阴影遮住,而让光线落在她的脖子和右半身上,她那只手别扭地压在她依靠的钢琴的几个琴键上。即使画家没有像伦勃朗、委拉斯开兹甚至科普利那样,对自己画中的人物进行精神分析,这些女人也没有被简单地美化,相反却是以一种令人捉摸不透而又确凿无疑的方式,作为活生生的人,呈现在画中的房间里。
图1 萨金特《海伦·登纳姆小姐》,1892 布面油画,48½×32½" 马努吉安收藏
图2 萨金特《查尔斯·瑟斯比夫人》,1897—1898 布面油画,78×39¾" 新泽西,纽瓦克博物馆收藏
图3 萨金特《乔治·斯温顿夫人》,1896 布面油画,90×49" 芝加哥艺术学会 波特·帕尔马与沃特·D. 沃克基金
图4 萨金特《凯瑟琳·弗拉斯托》,1897 布面油画,58½×33¾" 华盛顿特区,史密森学会,赫希洪博物馆雕塑园 1972年约瑟夫·H. 赫希洪赠
——《缺憾》
对描摹边缘世界,萨金特骨子里表现得非常内敛。在威尼斯,他画的不是贡多拉船,而是黑暗工厂里的女工。在他受人之托所画的肖像画中,那些犹太阔人的肖像画都充满勃勃生机。在我看来,卡尔·迈耶夫人和孩子们的肖像画不但表情僵硬,而且略带病态,但在画展中却受到人们的大加赞赏,就连对萨金特持怀疑态度的人都赞不绝口。亨利·亚当斯就曾露骨地写道:“描绘犹太女人和孩子肖像画的艺术手法可能多种多样,但如此完美恐再无人能及。”惠特尼博物馆展出的韦特海默家的两幅油画是如此温馨,如此动人,甚至有些反常——姐妹俩肢体亲昵的程度更像是母女俩,而阿舍·韦特海默的脸则是既和蔼又狡黠。韦特海默是艺术品经纪人,也是萨金特的赞助人,画面中的他犹如伦勃朗笔下的族长,在强烈的明暗对比中向我们发出熠熠的光芒。韦特海默的这幅肖像画告诉我们,即便是萨金特更令人交口称赞的肖像画也缺少一种东西,那就是:画中人物缺少一种让画家专注于绘画、放松的情感。在缺少暖融融熟悉感的情况下,画家便采用了某种保持距离的手法。萨瑟兰公爵夫人米莉森特虽然比声名狼藉的某夫人更袒胸露背,但她那象牙色的肌肤和碧绿色的长裙,跟她的傲慢一样,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为了衬托画中人物的绝代风姿,萨金特将马尔堡的世外桃源背景扁平化为纯舞台式的背景。在这幅作品中,画家的技艺高超到了自嘲的程度,但将画中人物的身体拉长缺乏一种真实感。
图1 萨金特《韦特海默夫妇的女儿埃娜和贝蒂》,1901 布面油画,73×51½" 伦敦,泰特美术馆
图2 萨金特《阿舍·韦特海默》,1898 布面油画,58×38½" 伦敦,泰特美术馆
图1 萨金特《画素描的艺术家肖像》,1922 布面油画,22×28" 罗得岛设计学院,艺术博物馆 霍顿·梅特卡夫夫人赠
图2 萨金特《欧哈拉湖》,1916 布面油画,37¼×44" 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哈佛大学艺术博物馆,弗格艺术博物馆 路易斯·G. 贝滕斯基金
在萨金特眼里,英国上流社会穿靴子和褶裥花边意味着什么呢?对他来说,深受印象派青睐的戴草帽船夫和脸颊绯红的女店员又意味着什么?他操着英国口音,挺着无数次晚宴上吃得壮硕的身躯,回到美国,回到新英格兰,原因是在波士顿画壁画挣得的佣金非常丰厚。惠特尼展出的作品中完成时间最晚的两幅作品表明,在波士顿他还画过外光画。1922年创作的《画素描的艺术家肖像》显示,他的朋友德怀特·布莱尼坐在松林中一块岩石上的画架旁:阳光透过参天的棕色树木照射下来,其中一棵已经倒下,在接近前景的地方,形成了一团枯枝和断裂的树干。可以看出,这是美国的一片森林,与萨金特色线状的印象派果树林相比,看起来更优美,也更能反映风景与画中孤独人物之间的关系。几年前,这位超开化的侨民勇气十足地去落基山脉露营,带回来许多画作,其中就有《欧哈拉湖》。《欧哈拉湖》描绘的是一片死寂的绿色湖水,在这块僻壤之地看上去如此逼真,湖面上方的橙色岩石层次分明,下面的松树杂乱无章,而画面最上方是我们看不见顶的雪坡。画面前景中几根漂浮的原木垃圾用中性色彩几笔勾过。未被征服的北美荒原,人迹罕至,无忧无虑,组成了一幅昏暗、质朴、壮美的原始景观。自然是不动声色的,艺术也是如此。萨金特身上唯一能表现美国的东西就是他眼中的这片荒原。
如果不考虑女性的虚荣心和摆姿势的浮华排场,萨金特大胆运用了他对人脸的认识,他的几百幅肖像画——据说有八百多幅——也充分体现了他在这方面的认识。他为生活在伦敦的挚友、崇拜者(对此詹姆斯一贯精明地持保留态度)、在英美均赫赫有名的亨利·詹姆斯画的肖像画被认为是詹姆斯最权威的肖像画。在惠特尼展出的詹姆斯面部肖像画,巧妙地表现了詹姆斯的严重虚胖的同时,目光中藏着阴郁而又机警的智慧,那张盛气凌人的嘴微微张开,似乎正要按照事先准备好的长篇大论接着讲下去。诗人叶芝委托萨金特为其第一本诗集画卷首插画,画家为诗人画的英俊而又阴影夸张的炭笔画,也是叶芝最权威、最著名的肖像画。萨金特为朋友们匆匆绘就的小头像,特别是查尔斯·斯图亚特·福布斯的小头像,确实个个透着个性。1890年至1891年在埃及旅行期间,萨金特画过一个阿拉伯贝都因人裹着头巾的头像,其中透着一种夺人的气势。萨金特的性生活和性取向并没有引起传记作家们的浓厚兴趣,但总的来说,在他的肖像画中,男性似乎比女性更倾向于被赋予理想化的内涵。把某夫人(皮埃尔·高特鲁夫人)声名狼藉的肖像画与它的姊妹篇(传说中其情人波齐博士的肖像画)进行比较,我们不难发现:前者表现的是一副冷若冰霜、棱角分明、魅力四射的俗艳美人形象,以至于整个巴黎都发出不满的怒吼,画中人本人也说自己的形象被糟蹋了;后者则是借助可恶的异性服装而营造出来的暖红色氛围,对目光炯炯有神的画中人略带浪漫色彩地无耻献媚。
图1 萨金特《亨利·詹姆斯》,1913 布面油画,33½×26½" 伦敦,国家美术馆托管
图2 萨金特《某夫人》(《皮埃尔·高特鲁夫人》),1884 布面油画,82⅛×43¼"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A. H. 赫恩基金
图3 萨金特《波齐博士在家中》,1881 布面油画,80½×43¼" 洛杉矶,阿曼德·哈默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