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先后收入《纽约客专辑》第一辑(1928)和《1925—1975年纽约客漫画集》的漫画让我难以忘怀。年少时,我喜欢漫画,但当时觉得这幅画并不十分有趣,只是有一种莫名的冲击感:清洁工像猿猴一样的四肢、像怪物滴水嘴一样低垂的脑袋、獠牙、凸出的眼睛和耷拉着的舌头,这种表现方式总让人觉得画家居心不良。长大以后,在纽约亲自领教过夜晚垃圾清运的嘈杂声之后,我才深切体会到这幅漫画所表现的冷酷现实,以及巧妙地运用夸张的视角激发人们去想象从远处抛掷垃圾罐时发出刺耳的混响。渐渐远去的墙壁和漆黑的窗户,如同千篇一律的狱窗,吞噬着观众。
图注 拉尔夫·巴顿《纽约客》漫画,1926
【图片中的文字】
给清洁工的黑心带来快乐的东西
早晨六点就把整个漂亮的、全新的、雄伟的、二十层合作公寓大楼全给吵醒了
拉尔夫·巴顿的画作就像他的签名一样,总是方方正正,意图感十分强烈:暗示着画家超越大多数漫画满足于引人瞬间一笑的渴望。传统漫画旨在让所有信息一目了然;漫画是一种书法,可以将细枝末节简化为最容易解读的涂抹勾画。但在巴顿的漫画作品中,背景紧逼前景,这种表现手法在东方绘画和立体主义作品中才会看到。他曾为《纽约客》承揽过一个名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系列,当时崭新的三十年代表面上看只不过是二十年代余醉未醒的延伸而已。
——《抑郁缠身的艺术家》
在娶了高中时的恋人、已经为人父之后的十九岁那年,巴顿搬到了纽约。他借助幽默杂志的老三驾马车《小精灵》《鉴赏家》和《生活》声名鹊起,更不用说《时尚芭莎》《时尚》和《名利场》这样的杂志了。在1924年,这些杂志把巴顿奉为“最著名、最受推崇的漫画家”。在巅峰时期,巴顿一幅漫画的报酬高达一千五百美元,而且曾一周内画过八十五幅。他主张“应该禁止画家赚得跟我一样多”。他个子不高,黑发碧眼,衣冠楚楚,举止优雅。他爱看戏,喜欢法国,1915年他首次前往巴黎,用漫画为《小精灵》报道战争。他经常往国外跑,所以朋友们给他起了个绰号“通勤客”。1927年,法国政府授予他荣誉军团骑士勋章,时任法国驻美国大使、诗人保罗·克洛岱尔向他颁授了勋章。同年,《纽约客》以“用放大镜去看”为题,用一页半的篇幅,对巴顿进行了报道。查尔斯·G. 肖的这篇“填鸭式”文章是这样突出这位横跨大西洋花花公子的穿着打扮的:
图1 米格尔·考瓦路比亚《拉尔夫·巴顿》,1927
巴顿所有的服饰都是从巴黎旺多姆广场的夏尔凡定做的,其中包括各式各样的彩色条纹衬衫,以及与每件衬衫质地完全相同的配套衬裤和衣领、白色丝绸汗衫、(饰以白色青蛙纹案的)米色丝绸睡衣和白色波纹绸吊带。他的每条裤子都有专门的吊带……在巴黎,他走路时手不离手杖;在纽约,他走路时手不离拐剑……他不戴领带夹,而是在领结上套上金龟子状的密封圈;在室内时,他特别喜欢穿中国拖鞋……他平时用的香水是香奈儿二十二号。他最喜欢的便袍是华丽的玉色。
图2 巴顿《自嘲像》,约1925
在他第四次离婚一个月后,卡廖塔和奥尼尔从欧洲回到美国的几天后,巴顿自杀了,距他四十岁生日还有三个月。1931年5月19日午夜时分,在东五十七街419号的顶楼公寓里,他用打字机打了一封长信,用红笔加上了标题“讣告”;把它和一张写给女佣的便条一起放在桌上;在床上放了一本《格氏解剖学》,翻到有人体心脏插图的那一页;穿着丝绸睡衣躺上床;把被子拉到下巴;然后,左手拿着香烟,对准右太阳穴打穿了自己的脑袋。
图1 巴顿《纽约客》漫画,1925 【图片中的文字】
(左)“绿帽”剧场里康奈尔小姐的最新欢愉和阿伦先生的第一次欢愉
(右)小鸟击或更好1925—1926年赛季A. H. 伍德先生有了开球手
图2 巴顿《卡洛塔·蒙特瑞画像》 水彩、铅笔和磁漆,10½×14¾" 纽约,尼克拉斯·穆雷夫人收藏
图3 巴顿《纽约客》漫画,1930 【图片中的文字】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早餐
有时候,一期《纽约客》甚至刊登巴顿的两幅作品,他还为自己创建了几个栏目——“刨根问底的记者”“本周英雄榜”“图文版”。《纽约客》的剪贴本显示,在去世前的几周,巴顿疾风骤雨般地大量投稿,其中包括一个“图文版”,内容是一个谶语性质的小品,讲述了一个狂欢过度的男人。除了有报道说奥尼尔夫妇要来之外,巴顿当时还因为有报道说他被廉价品商店女继承人露丝·克雷斯吉所抛弃而烦恼不已。奥尼尔夫妇上岸后第二天,露丝与自己的未婚夫、“曾是普林斯顿大学足球运动员的鲁弗斯·克拉克·考尔金斯”便动身到欧洲旅行去了。毫无疑问,不到两年前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还狡辩说“我钱太多了”的巴顿在股市崩盘中损失惨重。但他的“讣告”试图进行自我心理剖析,将损失惨重的原因归咎于抑郁症而不是大萧条:
神智健全的医生都知道,自杀的原因无疑是精神病理方面的,真想自杀的人会为自己营造种种困境。我就不止一次经历过真正的困境。相反,就像生活本应有的一样,我的生活曾光芒四射;我曾拥有过比常人更多的感情和赏识。
我认识的最迷人、最聪明、最重要的人都喜欢我,在我看来,我的那帮对手也很讨人喜欢。我的身体一直很健康,但从早年起,我就患有抑郁症,在过去五年里,这种病症开始明显表现为躁狂的精神错乱。
抑郁症让我根本无法充分施展才华,在过去三年中,让我的工作简直变成了一种折磨,让我根本无法享受生活的乐趣。我付出了近乎荒唐的努力,妻子换了一个又一个,房子换了一个又一个,从一个国家跑到另一个国家,就是为了逃避自己……
造成这种结果,不怪任何人,也不怪任何事,只能怪我自己。如果喜欢饶舌八卦的人非要找个更具体、更刺激的理由,那就让他们选择我未能赴与牙医的约,或者我现在正好缺钱这一痛苦现实吧……一个人终究要选择某个时刻,而在任何时候,空气中总会充满各种理由。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厌倦了终日千方百计去熬过每天的二十四小时,厌倦了每隔几个月都要找个美好的兴趣点——比如说,找一个让我恼火到忘却烦恼的新伙伴——去度过煎熬。
图注 巴顿 摘自《纽约客》“图文版”,1931 【图片中的文字】早晨从床上坐起来就看八卦小报的男子在冥思苦想生活的种种美好
据合众社报道,巴顿死后,哈罗德·罗斯透露,八个月前,巴顿曾在自己的公寓里服过毒,幸好被朋友及时发现,才保住了性命。两个月后,在陪着内萨·麦克梅恩去西弗吉尼亚的查尔斯顿时,巴顿在那里买了把左轮手枪。包括卓别林在内的许多朋友都注意到了巴顿的抑郁倾向。1931年早些时候,看到巴顿情绪低落,卓别林便在最后一刻邀请巴顿跟他一起去伦敦,参加《城市之光》的首映式。巴顿在伦敦的所作所为可谓是病态频出。戴维·鲁滨逊在卓别林传记中写道:“大概过了一个星期,谁也说不动(巴顿)离开卡尔顿酒店了,他总是在豪华套房里和公共走廊上徘徊。”有人看到他在拨弄左轮手枪,有一次,“发现巴顿剪断了电钟上的电线(至于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卓别林真是又惊又怒”。因为巴顿似乎身无分文,卓别林便为他买了回程的船票,还给了他二十五英镑。两人在一起的最后几个月里,卓别林不知在什么地方为巴顿画过一幅漫画像。米格尔·考瓦路比亚为巴顿画的漫画像和巴顿自己的自嘲像都突出了巴顿身上的花花公子做派,但卓别林的这幅画像有一股另两幅画像所没有的阴郁气息。但是,巴顿大约在1922年完成的自画像,画风虽然更开放,却充满了深深的忧郁。画像中他那张被拉长的脸让他想起了埃尔·格列柯,他还在画像上题写了“向格列柯/和上帝/RB深表歉意”的字样。
图注 查理·卓别林《拉尔夫·巴顿》,1931
1968年,罗得岛设计学院博物馆举办了一个题为《拉尔夫·巴顿、米格尔·考瓦路比亚和小约翰·赫尔德眼中的爵士乐时代》的画展。在画展目录中,组织者理查德·默金是这样介绍巴顿的:“从童年起,他就与悲剧和狂乱形影不离。他的小姐姐夭折后,其父母伤痛欲绝,摇身变成了‘自然科学家’,树立了自己的宗教信仰。他们出版了一本小杂志,而且还收治病人。这对年少的巴顿无疑产生了影响,于是巴顿很快就对象征疾病的东西痛恨不已。”在短篇小说“上帝赐予你们快乐,先生们”(讲述一个信教青年是如何自残的)中,海明威曾以堪萨斯为故事的背景。他这样写道:“在现在已遭砍伐的山上,泥土被风吹走,堪萨斯城与君士坦丁堡已经没什么两样了。”中西部有一种老掉牙的迷信,认为无神论和东方教养一旦沾染便永远甩不掉。所以,人们才要不断祈求上帝宽恕。巴顿属于默金所说的那种“乡下人极度尔雅”的极端例子。在他眼里,就连纽约都不够温文尔雅,用托马斯·克雷文的话说,在巴黎,“他比法国人还要讲究外表,穿着打扮介于斗牛士和唯美主义者之间,许多青年漫画家都竞相效仿”。在社交方面,巴顿选择了大放异彩,与富豪和名人一起赛跑,这对一个需卖力工作的艺术家来说是一场艰苦的比赛。但是,他在艺术创作中自始至终表现出来的能力、自信和精妙,还是让我们不得不去指责他的自杀行为,透过浏览这幅自画像轻松愉快的表面去寻找他自杀的线索。
图注 巴顿《自画像》,约1922 水彩和铅笔素描,14¾×11" 华盛顿特区,史密斯学会,国家人物肖像展厅
图1 巴顿《绅士偏爱金发女郎》(博尼与利夫莱特出版社,1925)插图 【图片中的文字】
(左上)“吻您的手可能会让您感觉非常良好,但钻石手镯才是永恒的。”
(右上)“德国人站在剧场休息大厅里,吃了许多百慕大洋葱加大蒜香肠。”
(下)“弗洛伊德博士好像认为我的名头还是相当响的。”
跟莫迪利亚尼的绘画一样,巴顿的绘画将高度的感官享受和设计激情融为一体。两位艺术家都喜欢古代艺术,巴顿曾说:“我从古希腊人那里学会了很多东西……我过去常去大都会博物馆,花几个小时去观察古希腊陶器上的人物和装饰品。”他喜欢狭小的空间。他把自己为《绅士偏爱金发女郎》创作的小插图放在狭长的长方形里,里面塞满了像清晰钥匙孔一样被掐头去尾的细节。像那幅“弗洛伊德博士”一样,画板的顶部一旦出现空白,巴顿会惬意地用生动活泼的扇贝和流苏纽扣填充。他为纽约博尼与利夫莱特版的巴尔扎克《都兰趣话》限量版创作的插图可以说是他插图画中的杰作。《都兰趣话》插图创作于巴顿与热尔梅娜·塔耶费尔的婚姻存续期间,所以完美诠释了他毕生的亲法情结。他前往法国都兰去实地考察当地的建筑细节,并大量运用到绘画的背景之中。因叙事性质的要求,前景常常被裸女所占据,这些迷人的裸体总的来说唱出了巴顿对生命的赞歌。插图中的男人往往不是被妻子戴了绿帽,就是阳痿,与精力充沛和相貌俊美根本沾不上边。在一幅夫妻不和的画面中,巴顿费尽心思在床柱上完整地描摹了夫妻间最原始的疏离场景——伊甸园的堕落与被逐。在另一个婚姻场景中,头上长角的丈夫似乎在冲着月亮怒吼,床上的被褥和床帷也因焦躁不安和饥渴难忍有节奏地躁动。相反,熟睡的女人袒胸露乳,独自一人波澜不惊;她根本不是马克斯·雅各布在评论莫迪利亚尼时所说的那种“渴望得到晶莹剔透之纯洁”的女人,而完全是纯洁的视觉盛宴。这样的渴望很容易助长自我毁灭——有什么能比死亡更纯洁呢?
图2、3 巴顿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的两卷本限量版《都兰趣话》中的插图 (博尼与利夫莱特出版社,1928)
图1 巴顿《卡尔·范维克滕》,摘自1925年《纽约客》“刨根问底的记者”
图2《西奥多·德莱塞》,摘自1926年《纽约客》“本周英雄榜”
谈到莫迪利亚尼,雅各布还说,他画风“犀利,但又像玻璃一样脆弱”。《纽约时报》的讣文谈到了巴顿“愤世嫉俗的艺术风格”和“令人难忘的幽默和辛辣的讽刺”,还说“他的文章犹如他的绘画——尖锐犀利”,这基本上反映了当时人们对巴顿的看法。但在几十年过后的今天看去,巴顿的画风似乎并没有那么尖锐犀利。他抽象化的卡通人物有点像同时代的小约翰·赫尔德笔下的美男子和飞女郎那种棒棒糖般的天真无邪。巴顿的漫画不像杜米埃的漫画那么愤世,也不像杰拉尔德·斯卡夫的漫画那么狂乱,他的漫画属于装饰性的描写。在评论考瓦路比亚的著作时,巴顿写道:“漫画家的任务不是洞察灵魂,而是把一个人在同伴面前试图掩饰自己扭曲灵魂时所表现出的形象记录下来。”他天生就是漫画家,对面部构图异常敏锐,而且不经意间就能在面貌相互关联的凹凸之间准确找到自己的表达方式。德莱塞衣冠不整的咆哮和范维克滕沾沾自喜的噘嘴,犹如卡尔霍恩和克莱面无表情的木乃伊形象,被最大限度地简化成了线条。巴顿很欣赏马克斯·比尔博姆,虽然比尔博姆笔下的线条如羊毛般软弱无力,巴顿笔下的线条像金属丝一样清脆,但我们仍能感受到两人都喜欢静态画中那种随心所欲地在解剖和构图之间寻找平衡。
图3 巴顿 摘自《上帝眷顾的国家》(1929) 【图片中的文字】 约翰·C. 卡尔霍恩和亨利·克莱虽然没有直接参与1812年战争,但是这场战争的合谋者和制造者。
图1 巴顿《上帝眷顾的国家》(1929)中的插图
【图片中的文字】
(左上)托马斯一世与他最喜欢的奴隶德博拉踏起音乐的节奏。
(左下)为了为妇女纪念基金争取利益,妇女联盟的下级成员诠释的人道、公平和文明精神。
(右)貌美的佩吉·奥尼尔与安德鲁一世,被称为“老山胡桃”。
图2 巴顿《上帝眷顾的国家》(1929)中的插图
在报道巴顿自杀后的第二天,《纽约时报》也试探性地表达了某种失落感,同时还附上了奥尼尔举行新闻发布会的一段描述:“与此同时,巴顿的遗体……孤独地躺在坎贝尔葬礼教堂的一个小祷告室里。很显然,这个曾经为其作品喝彩的城市已经把他抛在脑后了。”
我们不想看到幽默的艺术家英年早逝。坦尼尔和谢泼德在九十多岁高龄时仍在作画,卖画。在拉尔夫·巴顿去世前一年才首次登上《纽约客》的乔治·普赖斯和威廉·斯泰格仍在日复一日地努力创作。但巴顿戛然而止的艺术生涯一直令人难以释怀。巴顿与内萨·麦克梅恩——她本人也是孜孜不倦的职业画家——在查尔斯顿时,麦克梅恩曾问他:“你不想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吗?当然,你现在已经是非常出色的艺术家,但你就不想有一个远大的未来?”他答道:“不,我不想。我已经拥有了一切。”几天后,此前曾服毒自杀未遂的他买了把手枪。六个月后,手枪派上了用场。就这样,这位黑心清洁工的创造者,最后抬起他那尔雅的手,为自己罩上了那些厌倦了喧嚣而选择寂静之诗人的黑暗光环。
在1930年8月发表的《周末来宾》,构图非常别致,画家将漫画中的主要人物大胆地摆出一个三角形,用透视法将坐在沙发里的两个人压缩成独立的身体部位——腿、手和头都定格在心神不定的抑郁之中。周围是几何图形:瓷砖的菱形、周日画报的正方形和椭圆形、男宾乡村装束上的罗纹和波纹、女宾玻璃杯中重叠的透明圆形。在三角形背后,在令人倦怠的赤裸阳光下,三个较小的人物慵懒而又执着地享受着美好的户外时光。乡村周末那种微风拂面、令人惶惑的窒息感——周日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的感觉——在这幅紧凑的静态画中得到了突出表现,使整个画面紧凑而又典雅。巴顿笔下的线条犹如连在一起的电线;他的绘画发出一种特别的嗡嗡声,这种恐怖氛围在约瑟夫·恰佩克、尼古拉斯·本特利、雷·欧文、格鲁亚斯·威廉斯和阿布纳·迪安等同类画家的整洁线条中是看不到的。
图注 巴顿《纽约客》漫画,1930 【图片中的文字】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
周末来宾——周六晚过后的周日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