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西塞罗主义(Ciceronianism)是近现代基督教世界中心位置的一个隐秘、颠覆性的“异教主义”(paganism)标志。
异教徒(pagan)这个词最初的意思是“农民”或“乡巴佬”。基督徒们用它来指所有前基督教的宗教,特别是跟古罗马神祇相关的宗教。这两种传统之间的关系一直非常紧张,早期基督徒的狂热使得他们把罗马的神庙和雕像从大地上抹除。然而,这种关系随着时代变迁缓和了下来。很显然,欧洲文化中的异教传统跟基督教传统紧密交织在一起,难以把它们再次完全分开。从起源上说,罗马的基石是异教的,而且罗马和希腊神话充满了美好的故事,艺术家们对它们尤其没有抵抗力——特别是当爱神身着轻薄的半透明衣服从贝壳里出现时。也许,与其努力抹除异教传统,不如试着吸收它们,并将其基督教化。
实现这个过程需要动一些脑筋。彼特拉克自我安慰道,如果西塞罗有机会的话,他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基督徒。其他人则试着重新阐释经典作品,把它们看成新宗教的预言。维吉尔很适合这项工作。他的第四首诗作《牧歌》(Eclogue)提到,有一个新时代正在到来,有一个特别的男孩将要出生:这不就是耶稣吗?还有《埃涅阿斯纪》里埃涅阿斯经历的地下死亡世界的来去之旅:这不就是一个关于耶稣复活的寓言吗?回望公元4世纪,有一个女诗人名叫法尔托尼娅·贝提提亚·普罗帕(Faltonia Betitia Proba),她出生于一个从异教徒改宗为基督徒的显赫家庭。她努力收集足够的维吉尔片段,组成完整的叙事,讲述了创世、堕落和大洪水,以及耶稣生平和死亡的故事。然而,维吉尔还是不幸出生得太早,以致不能得到拯救。这也是但丁在《神曲》中以他为向导穿过地狱和炼狱,却不能继续依靠他到达天堂的原因。他告诉我们,维吉尔常居于地狱边缘(Limbo),其他好的异教徒也如是。这里是地狱的第一层,还不是非常令人痛苦。像伊壁鸠鲁(以及他所有的跟随者)这种坏异教徒,他们则居住在更深的第六层。
西塞罗主义者试着把异教的和基督教的术语进行类似的融合,以此来绕过他们面临的难题。比如,用女神戴安娜来指代圣母玛利亚。但是,怀疑仍然笼罩着他们。就像伊拉斯谟借一位笔下人物之口向另一个人提问:“在这些古典主义者珍贵的私人文物博物馆里,你可曾看见过哪怕一个耶稣受难十字架?”提问者自问自答道:“没有!到处都放满了异教信仰的遗物。”他说,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把一切都带回来——“祭司和圣女(vestals)……祈祷,庙宇和圣地,神宴(the feasts of couches),宗教仪式,男神和女神,朱庇特神庙(the Capitol)和圣火”。
伊拉斯谟明显是正确的,因为至少部分早期的西塞罗主义者确实是这么做的。在15世纪60年代,罗马的一些人开始聚集在一起,形成了后来所说的“学园”,意指柏拉图在古代雅典建立的“学园”,或者说学校。对这群西塞罗主义者来说,他们的兴趣并不在希腊,而在他们自己城市的前基督教世界。有一些严肃的历史牵涉其中:这群人里部分杰出的学者在大学里工作,教授课程,并游览罗马的废墟。彼特拉克肯定很乐意参与这样的游览,伊拉斯谟或许也会加入他们。但是,他和彼特拉克也会被这些人给震惊,因为这个群体会在夜间举行某些狂野的活动。他们在废墟间相会,盛装打扮,把月桂花装饰在眉间,并举行古老的庆祝活动。他们还背诵自己的拉丁文诗歌,其中有一些是互赠的情诗,有一些则是赠给其他年轻男性的。他们还上演普劳图斯(Plautus)或泰伦斯的戏剧——这是一个大胆的冒险举动,因为从公元6世纪查士丁尼宣布关闭剧院以后,基督教就反对非宗教的戏剧表演。这些表演背后的主要推动者之一是朱利奥·蓬波尼奥·莱托(Giulio Pomponio Leto),又称尤利乌斯·蓬波尼乌斯·拉图斯(Julius Pomponius Laetus)。他是一名修辞学教授,来自那不勒斯。“拉图斯”是他自己挑选的名字,意思是“快乐”。
快乐的教授们在月光下嬉戏,向他人朗诵情诗,上演精彩的戏剧:他们还是不是……明确的……基督徒呢?事实上,这个“学园”的大部分成员都受雇于教廷。或者,他们以各种方式跟教廷保持着联系,有时候这也和他们其他的职位结合在一起。所以,人们可以认为他们是基督徒。但是,这座城市里的很多知识分子都在教会中占据一个有薪水的职位,这并不必然意味着什么。根据一份米兰大使寄回的报告宣称,他们的真正信仰与基督教非常不同:“人文主义者拒绝承认上帝的存在,并且认为灵魂会和身体一起死亡。”他如是说,并且还补充说,这些人认为基督是一个失败的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