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这个婆罗门人的漂亮男孩,是在楼房的阴影里,在阳光下河滩边的小船里,在沙尔瓦德树和无花果树的浓荫下长大的,这只年轻的鹰是和他的好朋友戈文达,另一个婆罗门的儿子,在一起长大的。当他在河岸边沐浴、作神圣的洗礼、作神圣的献祭的时候,阳光晒黑了他光滑的肩膀。当他在芒果树丛里玩儿童游戏时,在倾听母亲唱歌时,在作神圣的献祭时,在聆听自己父亲和教师的教诲时,在和智慧的长者谈话时,他那双乌黑的眼睛里常常会流露出一抹阴影。悉达多早已参加智慧长者们的谈话,他和戈文达一起练习雄辩,练习欣赏艺术,练习沉思潜修。他早已懂得如何无声地念诵“唵”,这是个意义深刻的字,他不出声地吸一口气,说出这个字,又不出声地呼一口气,说出这个字,他是集中了自己全部精神念诵的,额头上闪烁着体现灵魂纯净的光辉。他早已懂得,如何在自己生命内部掌握阿特曼,使自己不可摧毁,使自己和宇宙完全一致。

——「婆罗门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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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文达如此思索着,心里却很矛盾,出于一种爱慕之情,他又朝悉达多鞠了一躬,他向那静静坐着的人深深鞠了一躬。
“悉达多,”他说,“我们都已经是老人。我们两人恐怕很难再看见另一个人活着的躯体了。我看出,亲爱的,你已经寻找到宁静。我承认我自己未能找到它。请告诉我,可敬的人,请再告诉我一句话,告诉我一些我能够掌握,我能够懂得的话!赠给我一些话,让我带着上路吧。悉达多,我的道路常常很艰难,常常很昏暗。”
悉达多沉默无语,只是含着那永远平静的微笑望着他。戈文达怀着恐惧,怀着渴望瞪目凝视着悉达多的脸。他的目光里明显地露出痛苦和永恒的寻觅,永恒的无所收获。
悉达多看到了这点,于是微微笑了。
“你朝我弯下身来!”他轻轻地在戈文达耳边低语说。“你朝我弯下身子!对,再靠近些!再近些!请吻我的额头,戈文达!”
戈文达十分吃惊,然而一种巨大的爱慕之情吸引他听从悉达多的吩咐,他朝悉达多弯下身去,用嘴唇触了触他的额头,于是他发现自己身上有了一些不可思议的感觉。当他的脑子里还在考虑着悉达多那些奇谈怪论,还在徒劳无益地和这些言论进行着斗争,努力抛开时间观念,努力把涅槃和僧娑洛想象为一体的时候,当他甚而还对自己朋友的言论抱一定的轻蔑感,同自己对朋友的爱和尊敬之情剧烈斗争的时候,便发生了下列情况:
他不再看见自己朋友悉达多的脸,却代之以其他的脸庞,许许多多、长长一大串的脸,像一条汹涌大河似的脸庞,成百张脸,成千张脸,一张张来了又去了,又一下子同时出现在眼前,所有这些脸都不停地变化着,不断更新,然而统统都是悉达多的脸。他看见的是一条鱼的脸,一条鲤鱼的脸,永远痛苦地大张着嘴,是一条死鱼,眼球也已碎裂。他看见一个新生婴儿的脸——红红的,满是皱纹,因啼哭而歪扭着。他看见一张杀人凶手的脸,看见那人将一把刀子插进另一人的身躯内——就在这同一瞬间,他看见这个犯人被捆绑着跪在地上,一个刽子手猛然一下砍掉了他的脑袋。他看见男男女女的赤裸裸的躯体,正做着爱情的剧烈姿势。他看见直挺挺的尸首,它们安宁,冰冷,脸色苍白。他看见无数动物的头,有公猪的,有鳄鱼的,有大象的,有公牛的,也有鸟类的。

他看见许多神道的像,看见了克利什那神和阿奢尼神。他看见所有这些躯体和脸庞以千万种方式互相联系在一起,每一个都声援着另一个,他们爱着,他们恨着,他们消亡了,他们又获得了新生,每一个都抱有死的愿望,有一种对于短暂人世的痛苦而热烈的忏悔感,然而却没有一个得以死去,每一个只是自我转化着,连续不断地新生,又连续不断地获得一个新的脸庞,而在这一张脸和另一张脸之间并不存在时代的区别——所有这些躯体和脸庞都静息着,流动着,生产着,漂浮着,又互相汇集在一起,而恒久地在一切之上的仍是某种薄薄的、无实质的,但却是实际存在的东西,好似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玻璃或者冰层,好似一大片透明的皮肤,好似一个由水所形成的薄壳、模型或者面具,这个面具微微含笑,这个面具正是悉达多含笑的脸庞,这脸庞正是他,正是戈文达在同一瞬间用嘴唇轻轻接触过的。此刻戈文达看到,这个面具,这个和谐统一的面具是高高超越于一切流动的躯体之上的,这个永恒存在的面具是超越于千百万生者和死者之上的,而悉达多脸上的笑容也完全同它一样,同时也和加泰玛活佛脸上的笑容完全一样,活佛的笑容他从前曾满怀崇敬地凝望过上百次,都是同样的平静,细致,不可捉摸,也许还带点儿亲切,带点儿嘲讽和聪慧的神情,是千百种变化多端的笑容的总和。这时候戈文达才明白,这是一个完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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