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长梧子仍旧娓娓道来。
“另外,在梦中饮酒作乐之人,月落日升,便会因悲哀的现实痛哭流涕。相反,那些在悲伤的梦境中涕泗横流的人,到了白天却精神抖擞,心情愉快地出门打猎。身处梦境之人,是无法意识到此处便是梦中,甚至还会在梦中再起梦中之梦。只有在真正醒来之后,才会发现那竟是个梦。人之一生,也是如此。无数人把自己的人生当作梦境活着,又在这梦境一般的人生之中追求着无止境的梦。然而,清晰意识到这是梦的人,究竟能有几个呢?
“不过,若想要意识到这梦境的真面目,就必须要经过一次伟大的觉醒。只有伟大的觉醒者,也就是顿悟了绝对真理的人,才能从那巨大的梦境之中解放出来。然而那些愚蠢的世俗之人,自认为已从梦中清醒,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很有智慧,将自己看重的人尊为君主,如对待奴隶一般轻贱自己厌恶的人。这都是些爱憎好恶的偏见,他们却引以为豪。简直是冥顽不灵、无药可救。
“说到底,孔子把绝对者的存在说成是‘孟浪之言’——荒唐无稽的观念游戏,你却还大赞孔子的这种言论为‘妙道之行’——是解脱者的伟大实践。你们两个都做着一场春秋大梦。不,不止是你和孔子。我认为你和孔子都在做梦,但我自己其实也是身处梦境之中。不过,像我这样把一切都说成是一场梦,这种言论实在是很奇特怪异,从常识来想是很难接受的吧。所以我的这种论调才被称为‘吊诡’,也就是迥异于世俗常识的至极之言——怪诞之谜。但是,能够揭开这谜团的绝对者,恐怕几十万年也遇不到一个吧。就算几十万年中有幸遇到一个,与绝对者的相遇,甚至可以说是如同在每日日出与月落之间相遇一般,皆是十分少有的。”
“田猎”指狩猎。“窃窃然”是自作聪明的样子。“君乎牧乎”为难解句。郭象认为“君”取贵之意,“牧”为贱之意(牧在此处解释为牧圉,饲养牛马之人)。世间万物本来为一,世人却根据爱憎好恶的偏见,将万物区分出是与非、贵与贱来。本书也援引这一解法。“吊诡”中“吊”与“至”同,指至极。“诡”与之前出现的“恢诡谲怪”的“诡”一样,是与世间常态不同的怪诞之物。“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指,虽说是万世一遇,但与每日经常遇见一样,都是十分罕见之事(一世为三十年)。先秦时期的古籍中常出现相似的写法。比如《韩非子·难势》中“且夫尧、舜、桀、纣千世而一出,是比肩随踵而生也”便是其中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