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关于真人,庄子继续讲述道。
真人的内心忘却了世间万物的差别对立之相,与实在本身融为一体;真人的风貌能够容纳一切运动而仍寂静安然;真人的额头頯然,高而饱满。他的周围“凄然似秋”——或是给人以秋日寂寥清冷之意,“暖然似春”——或是给人以春日暖风和煦之感。他感情上的变动如同四季的推移一般自然而然;他自由无束的精神能够适时适当地应对变化无常的外界之事,永不停摆。所谓真人,就是拥有这种自由自在的无心境界之人。正因如此,即便真人以武力攻打他国,也不会失去百姓的信赖。虽然他的恩泽浩浩荡荡,绵延万世,但由于他的爱为无心之爱,他自身却不曾意识到自己对百姓的爱。
读到这里,真人至大的德行便昭然若揭了。而那些“乐通物”——刻意以人为之举的化育为目的的儒家圣人,并非真圣人。他们那有意为之的爱并非真正的爱。其中的道理想必也不用过多赘言。同样,真正的贤者将时机的吉凶抛诸脑后,随顺每一分每一秒的运势。那些强行让时机符合天命的人,也并非真正的贤者。此外,那些追求世间名利而失去自我生活的人,也并非真正有修养之人。
所有被身外之物、被世俗的价值规范束缚,以至于迷失了真正自我的人,便会成为他人与社会的奴役。他们绝无可能是那独步于天地之间、驱使万物的绝对者。诸如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这类人,或为追求清名而自以为是、孤高倨傲,最终命丧黄泉的昔日贤者;或为拘泥于自我之善,因忠言劝谏失去生命的历史名人。他们无一不是受他人驱使,最终满足了他人之意而丧失自我之人。其中竟无一人是真正将自我的人生当作自我之生来享受的自由之人。
狐不偕(不偕之名含有不与世俗趋同之意)是古时传说中的隐者。相传,尧欲将王位禅让于他,这一举动让他感到羞耻万分,最终选择了投河自尽。务光此人也可见于《庄子·外物》《庄子·让王》,他将殷汤王传位于他的决定视为耻辱,纵身跃下了庐水。伯夷、叔齐则是众人皆知的殷末贤者,兄弟二人向周武王进谏却不被采纳,宁愿到首阳山采蕨菜,最终饿死于荒野之中。这一段历史在《骈拇》《秋水》《让王》《盗跖》等诸多篇章中均有描述。箕子是殷朝王族,对昏庸无度的纣王屡次劝谏,导致自己身陷囹圄,最后装疯卖傻才得以逃脱。胥余此人的身份众说纷纭,至今没有定论。据马叙伦猜测,很可能是接舆二字的音变。这一说法也不无可能。《逍遥游》与《人间世》中已对接舆进行过详细介绍,他是古时的一名隐者。纪他则是《外物》中记载的与务光同处一时期的隐士。他听闻尧欲将王位让与务光,顿觉愤慨万分,遂带着弟子一起跳进了窾水。至于最后的申徒狄,《盗跖》中写道,他向无道的君主直言进谏却不被采纳,最后抱着石头自沉河底,成了龟鳖的盘中物。
本节开头之处,“其心志”的“志”,根据清朝王懋竑的观点,本应是“忘”字,解为改变。如此一来,便能与下句的“其容寂”主旨一致了。“其颡頯”中,“颡”同“额”,“頯”用于形容突出之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