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福永光司​

▷新订版序(如图)

庄子勾勒出大鹏的逍遥——振翅间掀起惊涛骇浪,乘飓风而上,展翅翱翔。这是大鹏雄浑壮阔的飞翔。然而,不言自明的是,大鹏实则暗指那些超脱于世间纷扰之外的绝对者。绝对者是不受凡尘琐事束缚,向着更为广阔之世界阔步而行的至大之人。于庄子而言,绝对者即超脱者。凡世之中充斥着无奈、妥协、自欺与沉迷。这些杂念都是让人精神滞留凡间而无法超脱的阻力。遑论还有那些来自价值与规范的恐吓,紧紧束缚住人们健全的生命。那些苍白的思维陷阱,让人们忌惮过去、恐惧未来。这一切都在阻碍人们飒爽的生命与健全的精神的超脱。而超脱者则冲破了一切的束缚。庄子认为,只有超脱之人才能解放世人,为世间带来美丽、光明与和谐。而大鹏,正是这超脱之人的象征。(节选)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应帝王》的最后一段故事,是著名的“七窍出而浑沌死”的寓言。这段寓言所得出的结论,不仅是《应帝王》的结论,同时也可看作整部《庄子》的结论。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儵”“忽”二字合为一词则有“儵忽”,可见两字同有时间极短之意。寓言中儵为南海统治者之名,忽则统治北海,同时二人还象征着人类转瞬即逝的生命。一次,儵、忽二人分别从彼此海域的遥远彼端出发,在世界的中心——浑沌统治的国家——相遇了。
无须赘言,所谓“浑沌”,便是至大的无序,是将一切矛盾与对立之本身容纳在内的实在本身。
浑沌热情招待了千里迢迢而来的儵忽二人。于是儵与忽短暂的生命便在浑沌的国家——超越了心知概念认识,摒除了差别价值偏见的实在本身之世界之中体验到了无限欢喜。浑沌的热情款待——生命的饕餮盛宴——让儵忽二人感激不已,遂想要回报浑沌的好意。两人绞尽脑汁商量了许久,终于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对了,每个人都有目、耳、口、鼻,谓之七窍。人有七窍,故能欣赏绚烂的色彩,聆听曼妙的声音,品尝鲜香的美食,体验安逸的呼吸。然而,唯独浑沌,竟然连一窍也没有。对呀!我们可以帮他挖出一副七窍出来,权当是我们微薄的谢礼呀。”
于是,两人便开始齐心协力,将凿子凿向了浑沌的身体。第一天,他们凿出了一个孔,第二天又一个,第三天再凿一个……如此这般,到了第七天,他们总算凿齐了七窍。浑沌终于有了目耳口鼻,看起来更像是个人了。然而仔细一看,他却几乎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尸首了。

关注

这则寓言中,人类自作聪明的虚饰与偏见,使得真实在,也就是一切存在的自然流转被迫窒息毁灭。人类的这种愚蠢受到了庄子的尖锐讽刺。对庄子来说,真实在超越了人类主观的差别偏见,是杜绝一切概念把握的据有极致非合理性的混沌。人类的一切合理思维都无法捕捉到它,它只能通过体验被感知。真实在——道——是矛盾双方的同时存在,也就是《齐物论》中的“两行”,是由一切对立——以其对立之原态——组成的异质性连续整体。若想将这异质性的连续整体展现在人类认识世界,只有两种选择:将其异质性转换为同质;或是斩断其连续性,使之分离为若干个体。换句话说,必须经过某种心知过程——心知的杀戮行为——才能实现。认识恒常以这种对实在的杀戮作为支撑其存在的必要前提。当以鲜活浑沌为具体表现的实在被凿出七窍后,它才真正有可能成为认识的对象。但是,比起认识的统一性与系统性,庄子更注重浑沌的非合理性与无序性。对他来说,重要的是“生”,而并非心知的统一及体系性;重要的是“安稳之生”,并非所谓的认识或理论。因此,比起拥有七窍而选择死亡,庄子式的绝对者更愿意放弃七窍而选择生。比起思辨自我与世界的因果统一,他们更愿意将万籁的声响当作“天籁”聆听。庄子式的绝对者所热爱的,只有生机充沛的浑沌。比起无生命的有序,他们只热爱有生命的无序。
这一点,在绝对者的政治思想中也不例外。绝对者的统治,是“虚之统治”“无心之政治”。所谓虚与无心,便是不在浑沌之上开凿打孔的境界。也就是将一切存在解放于赋予其本来之态的自然性之中的境界。他们绝不以人为的规范歪曲自我之自然,不以权力智谋威胁自我的本来状态。正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老子》第六十章),随着“作为之著”不断翻搅戳刺,锅中之鱼便渐渐不能再称之为鱼了。飞鸟无需教导便懂得振翅高飞,游鱼无需教导便能够潜入水底,人类自然也不需要教导就能享受自我之生。绝对者的统治,就是将高飞的鸟儿放任于天际,任深潜的鱼儿回归大海,让享受自我之人在其自然中得到解放。
强行凿出的七窍,是对浑沌的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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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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