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不下去了——鼓声,单是鼓声,由徐而疾,疾更疾,忽沉忽昂,渐渐消失,突然又起翻腾,恣肆癫狂,破石惊天,戛然而止。再从极慢极慢的节奏开始,一程一程,稳稳地进展……终于加快……又回复严峻的持续,不徐不疾,永远这样敲下去,永远这样敲下去了,不求加快,不求减慢,不求升强降弱,唯一的节奏,唯一的音量……似乎其中有微茫的变化,这是偶然,微茫的偶然的变化太难辨识,太难辨识的偶然的微茫的变化使听觉出奇地敏感,出奇的敏感的绝望者才能觉着鼓声在变化,似乎有所加快,有所升强……是加快升强了,渐快,更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到不像是人力击鼓,但机械的鼓声绝不会有这“人”味,是人在击鼓,是个非凡的人,否定了旋律、调性、音色、各种记谱符号,这鼓声引醒的不是一向由管乐弦乐声乐所引醒的因素,那么,人,除了历来习惯于被管乐弦乐声乐所引醒的因素之外,还确有非管乐弦乐声乐能引醒的因素存在,一直沉睡着,淤积着,荒芜着,这些因素已是非常古老原始的,在人类尚无管乐弦乐声乐伴随时,曾习惯于打击乐器,漫长的遗弃废置,使这些由今晚的鼓声来引醒的因素显得陌生新鲜。古老的蛮荒比现代的文明更近于宇宙之本质,那么,我们,已离宇宙之本质如此地远漠了,这非音乐的鼓声倒使我回近宇宙,这鼓声等于无声,等于只剩下鼓手一个人,这人必定是遒强美貌的,粗犷与秀丽浑然一体的无年龄的人——真奇怪,单单鼓声就可以这样顺遂地把一切欲望击退,把一切观念敲碎,不容旁骛,不可方物,只好随着它投身于基本粒子的分裂飞扬中……
我扑向窗口,猛开窗子,手里的笔掉下楼去,恨我开窗太迟,鼓声已经在圆号和低音提琴的抚慰中作激战后的娇憨的喘息,低音提琴为英雄拭汗,圆号捧上了桂冠,鼓声也就息去——我心里发急,鼓掌呀!为什么不鼓掌,涌上去,把鼓手抬起来,抛向空中,摔死也活该,谁叫他击得这样好啊!
——「林肯中心的鼓声」
我不能荏弱得像个被遗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