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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shimo.im/docs/1lq7rp126nHPoD3e (童明)

大人虎变
小人革面
君子豹变

——《易经》​

她呼吸,有意志而无力气遵从命令,克制不住地要坐起来。
背后塞枕,撕一带褥单把她上身绑定于床架。
双掌推压腹部,羊水盛流……
“吸气……屏住——放松……快吸……吸……屏住——屏住。”
婴儿的脑壳露现,产门指数不够,只能左右各伸二指插入,既托又曳……
婴儿啼然宏然,胎盘竟随之下来了。
割断脐带,抽过绒毯将婴儿裹起,产妇下体以褥单围紧……
她抱婴儿,他抱她
看见也没有看见门的四边的缝隙喷水
转门钮—
海水墙一样倒进来
灌满舱房
(水里灯还亮)
灯灭。

——「SOS」

是那年轻的船夫的嗓音——来啰……来啰……可是不见人影。
他走的是另一条小径,两手空空地奔近来,我感到不祥——碗没了!找不到,或是打破了。
他憨笑着伸手入怀,从斜搭而系腰带的棉袄里,掏出那只盌,棉纸湿了破了,他脸上倒没有汗——我双手接过,谢了他。捧着,走过跳板……
一阵摇晃,渐闻橹声欵乃,碧波像大匹软缎,荡漾舒展,船头的水声,船梢摇橹者的断续语声,显得异样地宁适。我不愿进舱去,独自靠前舷而坐。夜间是下过大雨,还听到雷声。两岸山色苍翠,水里的倒影鲜活闪袅,迎面的风又暖又凉,母亲为什么不来。
河面渐宽,山也平下来了,我想把碗洗一洗。
人多船身吃水深,俯舷即就水面,用碗舀了河水顺手泼去,阳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我站起来,可以泼得远些——一脱手,碗飞掉了!
那碗在急旋中平平着水,像一片断梗的小荷叶,浮着,氽着,向船后渐远渐远……
望着望不见的东西——醒不过来了。
对母亲怎说……那船夫。
母亲出舱来,端着一碟印糕艾饺。
我告诉了她。
“有人会捞得的,就是沉了,将来有人会捞起来的。只要不碎就好——吃吧,不要想了,吃完了进舱来喝热茶……这种事以后多着呢。”
最后一句很轻很轻,什么意思?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怕的预言,我的一生中,确实多的是这种事,比越窑的盌,珍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脱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
那时,那浮氽的盌,随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

——「童年随之而去」

时间过去了数十年,我还记得那推开虚掩的板扉时的一惊,因为上山后满目荒凉枯索的冬日景象,废弃的教堂和寺院仿佛战后人类已经死灭,手推板扉忽来一片匀净的樱红色——人:生活……白的淡蓝的信纸、黄得耀眼的柯达匣子,春天一样亲切,像是见到了什么熟友。
还有那些跳蚤,它们咬过“良”,也可能咬过“梅”,有诗人曾描写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血,以跳蚤的身体为黑色的殿堂,借此融合,结了婚,真是何等的精致悲惨——我的血也被混了进去,我是无辜的,不是良和梅的证婚人。

——「空房」

在爱情上,以为凭一颗心就可以无往而不利,那完全错!形象的吸引力,惨酷得使人要抢天呼地而只得默默无言。由德行,由哀诉,总之由非爱情的一切来使人给予怜悯、尊敬,进而将怜悯尊敬挤压成为爱,这样的酒醉不了自己醉不了人,这样的酒酸而发苦,只能推开。也会落入推又推不开喝又喝不下的困境。因此,不是指有目共睹,不是指稀世之珍,而说,我爱的必是个有魅力的人。丑得可爱便是美,情侣无非是别具慧眼别具心肠的一对。甚至,还觉得“别人看不见,只有我看得见”,骄傲而稳定,还有什么更幸福。
我迅即趋于冷静。相识已五年,尽管通过许多言不及义的俏皮信,芳芳的心向我是不知究竟的,只看到她不虚伪,也不做作。但淡泊、胆怯、明哲保身,是她的特征。我曾几次去过她家,感到她对父母、弟妹,都用二分之一四分之一的心。她对音乐、文学,也懒散、游离——与其说她从不做全心全意的事,不如说上帝只给她二分之一四分之一的心。这个小小的宿命论,也就使我平下来,静下来。

——「芳芳NO.4」

“奇遇”还要来,来的不是人,是信:
“这次能见到你,真是意外,我一直以为你早已被迫害而死,我想,回到上海,家里人会告诉我有关你的消息,不用问,他们会说的。哪知你还在,还不见老,我真是非常高兴,真是不容易的,能活下来,也就不必去多想了,保重身体。
这次我买了船票,到大连再转火车,安静些也便宜些。好久不见海了,这渤海虽然不怎么样,也辽阔无边,一人站在甲板上,倚栏遥望,碧浪蓝天,白鸥回翔,我流下眼泪,后悔当初是这样地离开你,后悔已来不及,所以我更深地后悔,第一次流泪之后,天天流泪。
你到了外国,能写信给我吗?谢谢你给我的影集,其中还有我们在北京玩闹的照片。谢谢你给我的曲谱,我居然还读懂一些,你写得真好,很想在琴上并出来听听。
如果以后你回国,也请告诉我,知道了就可以了,不会打扰你的。如果你以后到哈尔滨,那请来看看我们一家。
异国异乡,多多保重身体!祝你万事如意!”
她在信封、信纸的末尾,又写了详细的地址,实在是诧异,说话已经这样猥琐唠叨,怎又写出这样的信来,字迹,那是衰败了,信纸是供销社的粗糙公笺。
去国前夕,曾发一信,告知启程日期,所往何国。那不谈比谈更清楚的一切,我没有谈,只说:
“我也非常高兴能重见你,感谢你在天海之间对我的怀念和祝福。我自当回来,会到哈尔滨一游,以前曾在哈尔滨住过半月,‘道里’比‘道外’美,松花江、太阳岛更是景色宜人,告诉你的两个可爱的儿子,有个大伯要见见他俩,一同去芦苇丛里打野鸭子……”

芳芳的信使我宁静……已不是爱,不是德,是感恩心灵之光的不灭。

我没有得到什么。她没有失去什么。她没有得到什么。我没有失去什么,最恰当的比喻是:梦中捡了一只指环,梦中丢了一只指环。

名优之死
我现在反而成了圣安东尼,地窖中终年修行,只要能拒绝内心的幻象的诱惑,就可清净一段时日,明知风波会再起,刑役还将继续,未来的我,势必要追忆这段时日而称之为嘉年华。摆在我眼前的是一瓶蓝黑墨水,一只褐色的瓷烟缸。墨水及其瓶子是官方给的,属于公家财产,社会主义性质。烟缸原系一套英国制造的咖啡饮具中的糖缸,我自己带来的,故作资本主义性质论。初入地窖时每日抽掉一包烟,近期减为半包。火柴,在点着烟卷后,一挥而熄,我发觉这是可以藉之娱乐的,轻轻把它竖插着烟缸的灰烬中,凝视那木梗燃烧到底,成为一条明红的小火柱……忽而灰了,扭折,蜷曲在烬堆里——几个月来我都成功地导演着这出戏,烟缸像个圆剧场,火柴恰如一代名优,绝唱到最后,婉然倒地而死……

——「地下室手记」

讵料在一场历时十年有余的火灾中,这些相片被烧掉了。
火灾稍戢,有朋友为我的幸存而设生日宴,设在她家,因为我没有家,她的家也是破后重新收拾起来的。壁上挂着一帧放得很大的孩子的相片,我说:
“你吧?”
“是,六岁时照的。”
“可爱极了,很像。”
心里忽然充满自己的往事,一个人,寒伧得连童年的相片也没有,靠解释就更像是弃婴孤儿的遁词了。

——「西邻子」

温带每个季节之初,总有神圣气象恬漠地剀切地透露在风中。冬天行将退尽,春寒嫩生生,料峭而滋润,漾起离合纷纷的私淑记忆,日复一日,默认季节的更替,以春的正式最为谨慎隆重。如果骤尔明暖,鸟雀疏狂飞鸣,必定会吝悔似地剧转阴霾,甚或雨雪霏霏。
春天不是这样轻易来,很像个雍容惆怅威仪弗懈的人。也因有人深嗜痼癖很像春天之故。温带滨海的平原,三月杪,地气暗燠,清晨白雾蒙蒙,迟至卓午才收升为大块的云,趸在空中被太阳照着不动。向晚,地平线又糊了,有什么愿欲般的越糊越近。田野阡陌迷茫莫辨,农舍教堂林薮次第浸没乳汁中,夜色反而不得按时笼黑。后来,圆月当空就只一滩昏黄的晕。浩汗的矜式,精致的疑阵。
春天虽然很像深嗜痼癖的人,那人未尝预知春天与之相似。寒流来时刮大风,窗扉严闭的居室,桌面一层灰,壁炉火焰如书,恬漠剀切的神圣气象隐失。这就看柳和山茶、木兰科的辛夷、本犀科的Jasminum nudiflorum,可知行程并未停顿。如果远处一排柳,某日望去觉察有异,白雾含住淡绿的粉,那已经是了。无数细芽缀满垂条,儇佻磊落,很像个极工心计又憨娈无度的人。但春天怎会是个人。

——「魏玛早春」

路边蹲着一个姑娘,膝上竖着纸牌:
“我不出卖我的身体,请帮助我!”
过路的中年男子对她大声道:
“你该去对你爸爸这样说呀。”
“爸爸不听我的话!”
男子已走远,她还在咕噜“爸爸不听我的话”。
她说着,扭动两肩,脸也俯仰转侧,嘴唇开合得很有风韵,如果她是一只鸟一只松鼠,就什么事也没有,她却是一个人,在美国,在任何国,随便古代近代,都会险象环生,这点点容貌,这点点青春,够毁灭她。
面对她,有神论也错,无神论也错。

——「路工」

写不下去了——鼓声,单是鼓声,由徐而疾,疾更疾,忽沉忽昂,渐渐消失,突然又起翻腾,恣肆癫狂,破石惊天,戛然而止。再从极慢极慢的节奏开始,一程一程,稳稳地进展……终于加快……又回复严峻的持续,不徐不疾,永远这样敲下去,永远这样敲下去了,不求加快,不求减慢,不求升强降弱,唯一的节奏,唯一的音量……似乎其中有微茫的变化,这是偶然,微茫的偶然的变化太难辨识,太难辨识的偶然的微茫的变化使听觉出奇地敏感,出奇的敏感的绝望者才能觉着鼓声在变化,似乎有所加快,有所升强……是加快升强了,渐快,更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到不像是人力击鼓,但机械的鼓声绝不会有这“人”味,是人在击鼓,是个非凡的人,否定了旋律、调性、音色、各种记谱符号,这鼓声引醒的不是一向由管乐弦乐声乐所引醒的因素,那么,人,除了历来习惯于被管乐弦乐声乐所引醒的因素之外,还确有非管乐弦乐声乐能引醒的因素存在,一直沉睡着,淤积着,荒芜着,这些因素已是非常古老原始的,在人类尚无管乐弦乐声乐伴随时,曾习惯于打击乐器,漫长的遗弃废置,使这些由今晚的鼓声来引醒的因素显得陌生新鲜。古老的蛮荒比现代的文明更近于宇宙之本质,那么,我们,已离宇宙之本质如此地远漠了,这非音乐的鼓声倒使我回近宇宙,这鼓声等于无声,等于只剩下鼓手一个人,这人必定是遒强美貌的,粗犷与秀丽浑然一体的无年龄的人——真奇怪,单单鼓声就可以这样顺遂地把一切欲望击退,把一切观念敲碎,不容旁骛,不可方物,只好随着它投身于基本粒子的分裂飞扬中……
我扑向窗口,猛开窗子,手里的笔掉下楼去,恨我开窗太迟,鼓声已经在圆号和低音提琴的抚慰中作激战后的娇憨的喘息,低音提琴为英雄拭汗,圆号捧上了桂冠,鼓声也就息去——我心里发急,鼓掌呀!为什么不鼓掌,涌上去,把鼓手抬起来,抛向空中,摔死也活该,谁叫他击得这样好啊!

——「林肯中心的鼓声」

这世界已经是,已经是无人管你非议你,也像有人管着你非议着你一样的了,有些城市自由居民会遁到森林、冰地去,大概就是想摆脱此种冥然受控制的恶劣感觉,去尽所有身外的羁绊,还是困在自己灵敏得木然发怔的感觉里,草叶的香味起来了,先以为是头上的树叶散发的,转眼看出这片草地刚用过刈草机,那么多断茎,当然足够形成凉涩的沁胸的清香,是草群大受残伤的绿的血腥啊……暮色在前,散步就这样了,我们这种人类早已不能整日整夜在户外存活,工作在桌上,睡眠在床上,生育恋爱死亡都必须有屋子,琼美卡区的屋子都有点童话趣味,介乎贵族传奇与平民幻想之间,小布尔乔亚的故事性,贵族下坠摔破了华丽,平民上攀遗弃了朴素,一幢幢都弄成了这样,在幼年的彩色课外读物中见过它们,手工劳作课上用纸板糨糊搭起来的就是它们的雏形,几次散步,一一评价过了,少数几幢,将直线斜线弧线用出效应来,材料的质感和表面涂层的色感,多数是错误的,就此一直错误着,似乎是叫人看其错误,那造对了造好了的屋子,算是为它高兴吧,也担心里面住的会不会是很笨很丑的几个人,兼而担心那错误的屋子里住着聪明美丽的一家,所以教堂中走出神父,寺院台阶上站着僧侣,就免于此种形式上的忧虑,纪念碑则难免市侩气,纪念碑不过是说明人的记忆力差到极点了,最好的是塔,实心的塔,只供眺望,也有空心的塔,构着梯级,可供登临极目,也不许人居住,塔里冒出炊烟晾出衣裳,会引起人们大哗大不安,又有什么真意含在里面而忘却了,高高的有尖顶的塔,起造者自有命题,新落成的塔,众人围着仰着,纷纷议论其含义,其声如潮,潮平而退,从此一年年模糊其命题,塔角的风铎跌落,没有人再安装上去,春华秋实,塔只是塔,徒然地必然地矗立着,东南亚的塔群是对塔的误解、辱没,不可歌不可泣的宿命的孤独才是塔的存在感,琼美卡一带的屋子不是孤独的,明哲地保持人道的距离,小布尔乔亚不可或缺的矜持,水泥做的天鹅,油漆一新的提灯侏儒,某博士的木牌,车房这边加个篮球架,生息在屋子里的人我永远不会全部认识,这些屋子渐渐熟稔,琼美卡四季景色的更换形成我不同性质的散步,回来时,走错了一段路,因为不再是散步的意思了,两点之间不取最捷近的线,应算是走错的,幸亏物无知,物无语,否则归途上难免被这些屋子和草木嘲谑了,一个散步也会迷路的人,我明知生命是什么,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听凭风里飘来花香泛溢的街,习惯于眺望命题模糊的塔,在一顶小伞下大声讽评雨中的战场——任何事物,当它失去第一重意义时,便有第二重意义显出来,时常觉得是第二重意义更容易由我靠近,与我适合,犹如墓碑上倚着一辆童车,热面包压着三页遗嘱,以致晴美的下午也就此散步在第二重意义中而俨然迷路了,我别无逸乐,每当稍有逸乐,哀愁争先而起,哀愁是什么呢,要是知道哀愁是什么,就不哀愁了——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是这样的,有些事情还没有做,一定要做的……另有些事做了,没有做好。明天不散步了。

——「明天不散步了」

这分明是最通俗的无情滥情的一百年,所以蓦然追溯温莎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粼粼往事,古典的幽香使现代众生大感迷惑,宛如时光倒流,流得彼此眩然黯然,有人抑制不住惊叹,难道爱情真是,真是可能的吗。
在虽然已经具备语言文字的纪元中,忽然说,人生如梦,之前,谁也不曾听到过这样的比喻,人生如梦,闻者必是彻心惊悟,这个比喻终于传达得人人都会脱口而出,以此推衍,远古必定发生过这样的事:有人,不知是男是女,在世上第一个第一次对自己钟情已久的人,说,我爱你,再推衍,必有人作为世上第一个,第一次以笔画构成爱字,在其前加我其后加你,这样,第一次听到我爱你,声音,和第一次看到我爱你,文字,必会极度震骇狂喜,因为从来没有想到心中的情,可以化为声音变作字……嗣后,嗣后的人,那是指相继诞生的男男女女,代复一代,不拘是语言的爱文字的爱,都敝旧了,哆噅歪斜了,所以温莎情侣,用清正的嗓音,端庄的手迹,将爱说出写出,芸芸众生又觉得人生是人生,梦是梦,然后,才委委婉婉,重新认领人生如梦,其实这时却正在人生里而不在梦里。

——「温莎墓园日记」

无风而飘雪就另含滋润的暖意,脚踏在全新的白地发出微音,引起莫名的惭谢,雪夜的静是婉娈的,因为温带的雪始终是难久的稚气而已。
墓台积雪甚厚,伸手探入底层,取得生丁,以打火机的光看清了,翻面,塞进雪层,按平在石上。
墓园笼在腾旋的白色网花中觉得陌生,反而像迢遥童年所见的雪的荒野。
燃起纸烟,其实已经知道而且看见,我也被知道而且看见了。
(夤夜十二点,我们离开墓园时,凌晨三点半,许多个化为一个,纷纷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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