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只要再贴上一枚邮票》(书信集)
【日】小川洋子;【日】堀江敏幸

昨天,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决定永远闭上眼睛。即使是醒着的时候,也和睡着的时候一样,永远,闭着。
这样写,可能会无端地引起你的担心,但请你别把它想得过于严重。首先,人在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睡着的,除此之外的时候也时常眨眼挡住自己的视野,所以如果有机会精确地来测定眼睛睁开的时长,那一定短得令人吃惊。我们总感觉自己是睁大眼睛始终注视着世界的,但其实那是一种错觉,映入眼帘的多半都是黑暗。你没必要害怕什么。
当然,做了这个决定,我一定也会失去很多。也有人劝我说,你不妨再重新考虑一下。但是,即使闭上眼睛,也还是可以这样写信给你。语言不会消失。既然如此,那也就足够了。
黑暗中映出的文字比白色信纸上的文字表情更丰富,更有深度。即使文字的轮廓是清晰的,但当你把焦点放在那里时,不知为什么,你会发现它看起来轻轻地摇晃着。一个字一个字的,似乎都隐藏着与它们相配的秘密故事。

——「第一封信」

这个世界上可以称为语言的到底有多少呢,难以想象。如果加上人类最早使用的语言之前的声音,用过一段时间后又消失的,或者连使用它的种族都灭绝了的语言,怕是要多如繁星了。但语言在大多数时间里,是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的东西,只是在沉默中穿透心灵。语言不仅让对话沟通成为可能,还能感受到它们渗透到彼此内心最深处的样子,我相信这是本身只有很小质量的语言,在黑暗中与另一个人的语言碰撞而发出光芒的瞬间。

——「第六封信」

关注

——接下来轮到你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你把沉默挥到一边,用并不是复眼的眼睛看着我。白天茶褐色的瞳孔变成带有野性意味的黑色,中间有苍白的光。我无法转移视线。只好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说话。
——早上醒来的时候……
一时接不上话来。一分钟、两分钟,沉默在继续。在不安的驱使下,你开口了。
——变成毒虫了吗?
也可能是这样,我想。但是没有朝那个方向前进。
——不,浑身被汗浸透……不是我,是主人公。
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卡夫卡,而是奥克塔维奥·帕斯的短篇小说。故事发生的舞台与眼前凉爽的山区夜晚相去甚远,是某个闷热的南美村庄。主人公住在村子里一家便宜的旅店。也许是旅途劳累,他一到这儿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到了晚上。这里没有床。只有一张挂着的吊床。红砖地板吸收了热量,泼上水后蒸发,使房间更加闷热。如果有观测百叶箱的话,湿度记录可能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吧。当他穿上衣服走出房间,看到独眼的旅店主人靠在门口的藤椅上,半闭着那只好的眼睛抽着烟。时间并不是很晚,但是旅店主人说,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就算想散散步,路上好像也没路灯。主人公没在意这些,还是出门了。他带着火。因为他抽烟。照亮黑暗的第一道光是火柴的火焰。然后,是烟头燃烧的黄色火光。就像被这火光邀请,月亮出现了,世界缓缓诞生。风吹来芬芳的树木清香,蟋蟀在周围鸣叫着。
作者是一位诗人。刚见证了世界如何诞生的他,将在黑暗中联系起来的所有宇宙现象比喻为“对话”。自己的行动、星星的闪烁、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的我、听到这个故事的你,都只是构成整个宇宙“对话”的句子和音节的一部分。如果自己完成了这样的音节,那么形成的语言是什么样的语言?是谁想说给谁听呢?在故事中加入这样的省察是很奇怪的,但诗人是一个特别的群体,所以他们拥有在自己的游泳池底开个洞,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未知诗人的作品交流的力量。那个诗人的诗,我隐约记得当时念给你听了。

现在,我翻阅了手头的版本,把它记录下来:
从华丽的云彩和冰冷的风之间
穿过交错的光的棍棒
去往那个我们称之为上方的神秘方向
我一边惊讶它是这样的
一边比大循环的风更轻快地飞升而去
我甚至可以追踪它的足迹
在那里,我看着幽碧寂静的湖面
过于惊讶于它那平坦的光辉
和未知的全反射方式
还有那静静闪烁的树木行列
惊讶于它们能被正确反映
随后它将自行研磨
磨出澄澈如镜的天上琉璃地面,因而颤栗
变成绳索上流淌着的天空的乐音
这是宫泽贤治《青森挽歌》中的一小节。不仅是你我回忆中的那一刻,还是正在讲述的我此刻的内心,诗人的声音都能渗透进来。此前提到过宇航员失去存在坐标时感受到的茫然,在写下“我们称之为上方的神秘方向”的那一刻,变成了特别的东西。对普通人来说的“上方”,对他们而言没有意义。“幽碧寂静的湖面”也好,“变成绳索上流淌着的天空的乐音”也好,湿热的墨西哥夜晚与寒冷的日本北国就这样连接在一起,文字成为贯通地球的中微子。但是,我当时只讲了短篇小说主人公对星空和世界的思索。我用打字机写的叙事诗,也与这样的乐音相关,所以那时可能有点过于投入了。讲到一半就跟不上这样抽象的表达,于是又陷入沉默。
——就这样结束了?
你爽快地把故事讲完了。我说到一半就变成了不是自己的语言而只是一些音节,因而迷失了全貌,故事也变得半途而废。就这样结束了?不管故事是否继续,你一定会这么接上一句。我也没有刻意要等你说,但每次听到这句还是会很高兴。但是那个夜晚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奥克塔维奥·帕斯短篇小说的主人公,在像瞳孔花园一样的夜空下,突然感受到了人的气息。当他意识到时,后背抵着一把刀。请不要动,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不是不许动,而是请不要动,这种温柔的语气会更让人恐惧。看不见身影的男人想要的,既不是物品也不是金钱。是眼睛。
他说他不杀人,只是想要眼睛,因为恋人让他带一束蓝色的眼睛花回去。主人公反抗说自己的眼睛是黄色的,但那男人并不相信。于是他划亮火柴,以确认眼睛的颜色。我没有再说下去。你也没有催促我。我为什么说那样的故事,在那时你已经察觉到了吧?这篇小说,将我们在K町地下行星被复眼包围着的感受,毫无遗漏地表达出来。在一束蓝色的眼睛面前,在一束由单个的蓝色眼睛扎成的语言花束面前,我们只不过是两个音节而已。从那时起,每次在不同的地方遇到星空,我们都会聊起这个夜晚。又或者,在你编织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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