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可以称为语言的到底有多少呢,难以想象。如果加上人类最早使用的语言之前的声音,用过一段时间后又消失的,或者连使用它的种族都灭绝了的语言,怕是要多如繁星了。但语言在大多数时间里,是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的东西,只是在沉默中穿透心灵。语言不仅让对话沟通成为可能,还能感受到它们渗透到彼此内心最深处的样子,我相信这是本身只有很小质量的语言,在黑暗中与另一个人的语言碰撞而发出光芒的瞬间。
——「第六封信」
我所说的不安,是怕你一旦沉入那个池中获得了自由,就会穿过任何人都无法触及的时空,消失在另一个世界。我感觉,拥有纤细皮肤的你和水之间,从一开始就有不允许别人介入的亲密关系。回顾、回忆的行为,原本就不得不绕过最重要的部分,总是以太迟了的状态为前提进行。你的身体已经不在我身边。你的声音也不再传到我的耳中。我能做的,只是为了不失去始终珍视的苍白可爱的光,甚至用不存在的不纯记忆,从远方支撑想要抵抗重力的你。
在K町的宇宙基本粒子观测站,当我们被巨大的实验装置包围时,我看到的不仅仅是水。因为那些让你都惊愕了的直径五十厘米光电子倍增管的组合,让我们就像被关在巨大的玻璃容器里的两只小虫子。或者更贴切的说法是被巨大的虫子紧盯着。后来你跟我反复说过,你被那个空间超越人类认知的行星般的巨大规模所压倒。船的渺小和周围环境的广阔极不相称,是我们之后无论去哪里都无法抹去的原始记忆,而我首先联想到的就是昆虫的复眼。
复眼由无数个单独的眼睛组成,它可以感知到人类眼球无法捕捉的紫外线和偏振光。它们看到的世界与我们完全不同。在显像管还是主流的时代,我看过一个堆放了很多箱形接收器、放映各种实验性影像的当代艺术装置。在那儿,我碰巧遇到了所有的接收器“吞噬”一个观众的瞬间。好几十台电视机上同时出现了自己慌乱的样子。在那天我身体受到的冲击,也是同样的感觉。小船上的两个人被一万多只单眼所捕获,这些眼睛从超纯水圆柱的天顶到底部密密麻麻地排列。仿佛有人在操纵和观察,机器像活的细胞一样运转,记忆的碎片被合并,成为迄今为止没有想象过的色调所组成的图像。复眼没有眼睑。表面不会干燥的复眼也不会流泪。当你决心永远闭上眼睑,但还是像过去一样向我传递文字时,我觉得你不是将自己关在黑暗中,而是得到了一个不同功能的眼球。
——接下来轮到你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你把沉默挥到一边,用并不是复眼的眼睛看着我。白天茶褐色的瞳孔变成带有野性意味的黑色,中间有苍白的光。我无法转移视线。只好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说话。
——早上醒来的时候……
一时接不上话来。一分钟、两分钟,沉默在继续。在不安的驱使下,你开口了。
——变成毒虫了吗?
也可能是这样,我想。但是没有朝那个方向前进。
——不,浑身被汗浸透……不是我,是主人公。
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卡夫卡,而是奥克塔维奥·帕斯的短篇小说。故事发生的舞台与眼前凉爽的山区夜晚相去甚远,是某个闷热的南美村庄。主人公住在村子里一家便宜的旅店。也许是旅途劳累,他一到这儿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到了晚上。这里没有床。只有一张挂着的吊床。红砖地板吸收了热量,泼上水后蒸发,使房间更加闷热。如果有观测百叶箱的话,湿度记录可能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吧。当他穿上衣服走出房间,看到独眼的旅店主人靠在门口的藤椅上,半闭着那只好的眼睛抽着烟。时间并不是很晚,但是旅店主人说,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就算想散散步,路上好像也没路灯。主人公没在意这些,还是出门了。他带着火。因为他抽烟。照亮黑暗的第一道光是火柴的火焰。然后,是烟头燃烧的黄色火光。就像被这火光邀请,月亮出现了,世界缓缓诞生。风吹来芬芳的树木清香,蟋蟀在周围鸣叫着。
作者是一位诗人。刚见证了世界如何诞生的他,将在黑暗中联系起来的所有宇宙现象比喻为“对话”。自己的行动、星星的闪烁、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的我、听到这个故事的你,都只是构成整个宇宙“对话”的句子和音节的一部分。如果自己完成了这样的音节,那么形成的语言是什么样的语言?是谁想说给谁听呢?在故事中加入这样的省察是很奇怪的,但诗人是一个特别的群体,所以他们拥有在自己的游泳池底开个洞,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未知诗人的作品交流的力量。那个诗人的诗,我隐约记得当时念给你听了。
现在,我翻阅了手头的版本,把它记录下来:
从华丽的云彩和冰冷的风之间
穿过交错的光的棍棒
去往那个我们称之为上方的神秘方向
我一边惊讶它是这样的
一边比大循环的风更轻快地飞升而去
我甚至可以追踪它的足迹
在那里,我看着幽碧寂静的湖面
过于惊讶于它那平坦的光辉
和未知的全反射方式
还有那静静闪烁的树木行列
惊讶于它们能被正确反映
随后它将自行研磨
磨出澄澈如镜的天上琉璃地面,因而颤栗
变成绳索上流淌着的天空的乐音
这是宫泽贤治《青森挽歌》中的一小节。不仅是你我回忆中的那一刻,还是正在讲述的我此刻的内心,诗人的声音都能渗透进来。此前提到过宇航员失去存在坐标时感受到的茫然,在写下“我们称之为上方的神秘方向”的那一刻,变成了特别的东西。对普通人来说的“上方”,对他们而言没有意义。“幽碧寂静的湖面”也好,“变成绳索上流淌着的天空的乐音”也好,湿热的墨西哥夜晚与寒冷的日本北国就这样连接在一起,文字成为贯通地球的中微子。但是,我当时只讲了短篇小说主人公对星空和世界的思索。我用打字机写的叙事诗,也与这样的乐音相关,所以那时可能有点过于投入了。讲到一半就跟不上这样抽象的表达,于是又陷入沉默。
——就这样结束了?
你爽快地把故事讲完了。我说到一半就变成了不是自己的语言而只是一些音节,因而迷失了全貌,故事也变得半途而废。就这样结束了?不管故事是否继续,你一定会这么接上一句。我也没有刻意要等你说,但每次听到这句还是会很高兴。但是那个夜晚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奥克塔维奥·帕斯短篇小说的主人公,在像瞳孔花园一样的夜空下,突然感受到了人的气息。当他意识到时,后背抵着一把刀。请不要动,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不是不许动,而是请不要动,这种温柔的语气会更让人恐惧。看不见身影的男人想要的,既不是物品也不是金钱。是眼睛。
他说他不杀人,只是想要眼睛,因为恋人让他带一束蓝色的眼睛花回去。主人公反抗说自己的眼睛是黄色的,但那男人并不相信。于是他划亮火柴,以确认眼睛的颜色。我没有再说下去。你也没有催促我。我为什么说那样的故事,在那时你已经察觉到了吧?这篇小说,将我们在K町地下行星被复眼包围着的感受,毫无遗漏地表达出来。在一束蓝色的眼睛面前,在一束由单个的蓝色眼睛扎成的语言花束面前,我们只不过是两个音节而已。从那时起,每次在不同的地方遇到星空,我们都会聊起这个夜晚。又或者,在你编织的时候。
我们去博物馆时,你总是在我想移开视线的标本前静静地站很久。身上没有伤痕、皮肤美丽的生物漂浮在略显浑浊的福尔马林中。违反重力的漂浮状态的幸福,与被囚禁在玻璃容器中的不幸相抵消,让观众的心也处于一种虚无状态。如果这可以称之为“寂静”,那么你似乎总是被失去声音和体温的生命寂静所吸引着。犹豫是否要站在专注观察标本和化石盒子的你身边,我总在背后注视你的背影。对把动物们逼到这种状态的人类行为的愤怒,以及对被逼到这种状态的它们的哀悼,你被这两种情绪拉扯撕裂,但脸上总是浮现些许醒悟的笑容。当然,我只是通过你的后背感觉到而已,你真正的想法我无法得知。从包容一切、接受一切的神职人员庄严且柔软的脊背上,放射出蓝色的光。是的,想着那些再也不会复活的生物,那光芒从中诞生了。对于超新星爆炸后从死亡中释放的量子作出庄严反应,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被用作电影海报的英格玛和西卡的合照,是摄影师母亲倾尽全力拍摄的。在出口那里,我们互相示意都拿了那张传单。少年和狗的眼睛里藏着的那种光芒,我想你一定注意到了,那不是闪光灯的反射。那样的光,虽然这说法有点老套,我想称它为“灵魂”。你在衣橱里,担负着和弦乐器的魂柱相同的任务,如果没有你,我该早就迷失了吧。魂柱不是用黏合剂固定的,只是靠弦的张力固定。正如奥克塔维奥·帕斯所说,这个世界是由所有零件组成的对话,我们只是其中的章节和乐音,但即使这样,每个人还是都可能成为世界的魂柱啊!我的想法可能太跳跃了,当年我们俩相遇时,被没有眼睑的蓝色眼睛包围着,漂浮在湖泊上的小船,也是这样一片魂柱吧。倒下的魂柱可以修复。问题只在于你是否有那个意愿。那就让我们彼此不要丢失对方独自乘坐的小船。我随时准备着,为你划桨。
在台风的黑色眼睛里
我至今仍记得第一次触碰你手时的惊讶。我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手指已经穿过皮肤,直接到达了像接地装置一样细细的骨头。回想起来,在行星湖面的小船上感受到的也是类似的感觉。要捕捉语言的切伦科夫光,一定需要高灵敏度的皮肤吧,接受到阳光后能产生光子加速的那种。“一种只有从未接触过人手的物体才会散发的独有的寒冷”。我能听懂你对行星上水的形容,就是因为即使我们一起生活之后,我对你的最初印象也没有改变。你的脸颊、脖子、后背,每次触碰都会体验到表面产生了深度。你的肌肤,不,是薄薄的皮膜,给我一种不可思议的体验。上面覆着一层冰凉,和为检测中微子而建造的纯水人造湖一样。
我并不是说你的心冰冷。如果连灵魂都冰冷的人,为什么会向我这样的人投掷编织线救生索呢?从你的皮肤传来的是冰冻火焰的温暖。是和从未见过的“昼萤”性质相同的、终究无法确认的温暖。即使如此,我也没错过越靠近越远离的皮肤触感,并且能跟随表面颤动的轨迹,那是因为里面有蓝色的火焰在摇晃指引。含氯的水则会把它杀死。那个医生在我失去视力后,一直支撑着我身体里的另一个我,他肯定能终结你的耳鸣,消除你的头晕,像“闇”这个字形所代表的那样,引导声音进入灵魂的大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