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可爱的外甥女读的那本《快乐王子》,是小时候就有的一本。印刷已经褪色,图片老旧,每一页都沾有污渍。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喜欢这本书,每次她来我们家都央求我读给她听。你还记得她对哪个场景的反应最起劲吗?是的,当燕子用它的喙啄王子的眼睛,要把蓝宝石掏出来时。
“眼睛,真的要啄出来吗?”
她问道。女孩子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想象这样做的痛苦,她的表情很不安,但提问却泄露了她的好奇心。
“是的,没错。”
我回答道,目光一直没离开绘本。
“真的吗?”
她将手放在自己右眼上,小心翼翼地从眼睑上方按压眼球。她的食指尖沿着眼球边缘按进凹陷的地方。小孩子的眼睑是那么柔软。甚至感觉,好像眼球马上就要带着一串黏液掉出来一样。
“啊,当心。”
我故意把绘本扔到膝盖上,发出夸张的声音。她吓了一跳,将手从眼睑上移开。
“你差一点就要把眼睛抠出来了。不可以那样碰它们。一旦它们掉下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翻到王子的眼睛已经变成黑暗空洞那一页。啊,糟了,千钧一发,她被这些话吓住了,立刻眨眼以确认眼球是否还在那里,接着,为了不再做多余的动作,她双手握成拳头压在大腿下面。
“是的,很好。”
我继续开始讲绘本的剩余部分。
这是一个天真、善良的女孩。她不厌其烦地凝视着王子已经变成空洞的双眼,衡量黑暗的深度。为了尽可能地减轻王子的痛苦,我们格外轻柔地翻动这一页。虽然完全知道故事的发展,但每次讲到王子的铜像在熔炉中熔化的那段时,她还是会眼泪汪汪。虽然都是王子,但她能清楚分辨,自我牺牲的快乐王子,和我创造的唐纳德是不同的。
有一天,当看到我用睫毛夹夹睫毛时,她的反应充满了让我不知所措的温柔。
“糟了,眼睛不能拿出来哦。会痛痛的。”
即使是现在,当我想到她时,最先浮现出的还是那时她哭泣的脸。是为了自己以外的某个人,从心底里流下的,她的眼泪。
——「第十三封信」
“报纸上还有照片。蝴蝶停在龟的鼻子上……这看起来简直就像天堂里的一幕,不是吗?”
我想,下一次轮回转世的时候,我们如果能成为亚马孙的龟和蝴蝶再次相遇就好了。龟趴在水边的岩石上,把脖子伸向太阳,很悠闲地放空。这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蝴蝶。龟注意到了这一点,它尽可能地保持不动,以免惊吓到蝴蝶。谨慎的蝴蝶起初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轻轻飘落到龟的眼前,两只翅膀合在一起立起来。它们的视线没有交集,但轮廓却是自然地连为一体,尽管它们各自有着坚硬的龟壳和柔软的翅膀,是完全不同种类的身体。
蝴蝶摇晃着它的触角,一边把它那吸管一样的嘴凑到龟眼睛的边缘。龟继续假装没有意识到发生在它身上的事。因为这样可以让蝴蝶尽情地喝下它的眼泪。当然,蝴蝶也意识到了它的心意,它也开始担心自己过长的嘴会不会伤到龟的眼睑,或者鳞粉会不会飞散到它的眼睛里。
森林深处不断传来生物的叫声和气息,唯独它们被包围在一片寂静之中。有时候,树丛里洒落的阳光在龟壳上画上花纹,风轻轻摇动蝴蝶的翅膀。那是背着深绿色沉重龟壳的龟,和黄绿色翅膀上点缀着黑斑的蝴蝶。
最终,蝴蝶满意地飞走了。龟眨了眨眼睛。它们都没有向对方示意告别。
你和我,谁是龟,谁是蝴蝶?我们用猜拳来决定吧。只会出布的你,和只会出石头的我。
在从敞开的窗户潜入木香花气息的破晓时分
这本书最打动我的一点是,它将迁徙比作“通向内心世界的旅程”。令人吃惊的是,听说从小被人工饲养、没有看过星空的靛彩鹀,长大后无论看多少星空,也已经丧失了定位的能力。候鸟们内心有星星,它们把这些星星与外部世界的星座相对照。导引自己的东西,其实存在于内心。而“去向外部的旅程”是“通向内心世界的旅程”的镜像……
这段话我让看护读了三遍。由于人类探求知识的需求,而无法拥有内心星星的靛彩鹀非常可怜。我很担忧它们将度过怎样的一生,但由于其牺牲而获得的事实却包含着崇高的意义。对此再多的感谢也是不够的。它们围绕地球这个天体的迁徙,也同时是探索自我内心的旅程。沉入意识深处的记忆,基因上携带的过去,强加于身上的命运,借由这看不见的时空之旅,它们向自己展示,自己到底是谁。
这样一想,感觉它们的迁徙就是走向死亡的旅程本身。翅膀扇动的速度快到让人误以为停滞不动,以此挣脱重力,从天空的边缘回头眺望世界。它们的眼睛一定会映照出这个世界的另一面。例如,已经无法用黎明或黄昏来表述的,那从地球和宇宙边界渗透出来的光。这是人类从未见过的、引导着候鸟们的光,即便说它是从死亡世界穿透而来,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吧?
想到这儿,我感觉好多了。所以我不想像那位雕塑家那样在前面带路。而是会默默地跟在最后。没有比它们更值得信任的先导者了。只要跟随着它们,你就会抵达正确的地方。
《迁徙的足迹》中还有令人难忘的一段话,我可以把它写在这儿吗?
生物会前往它们想要回去的地方。一个适合自己的地方。一个欢迎自己的地方。一个自己可能会扎根的地方。一个自己本就应该归属的地方。一个可以回归的地方。
即便,你今生还从未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