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我因为编纂《绍兴石桥》一书,来往山阴水上已不知多少次。古人说:“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而我如今说是在水上,那岂不是唱反调了吗?原来古人越中是舟游的,一叶徐来,双桨轻漾;不像今天汽车扬尘,过眼行云,什么越山之秀、越水之清,连稍事盘桓,略作周旋的时候也没有,我只好暂叫它道上,与水上分明有今古之别了。
绍兴是个古城,又是水乡城市,如何体现是水乡,水当然是主体,但组成水乡的部分,还有各式各样的桥。临水人家,粉墙竹影以及远水近水,曲岸流沙,渔村蟹簖,片帆轻舟等这些交映成景,绘出了浅画成图的越中山水。我本越人,自然会更加流露出乡土感情,也许体会比别人多些,曾信手写过这样一首小词:“似睡群山入暮冬,扁舟来从容。乍疑无路却相逢。粉墙风动竹,水巷小桥通。潋滟波光长作态,鱼龙啖影其中。江湖老去乐归篷。乡音犹未改,雪菜味无穷。(《临江仙》)”绍兴的雪菜又名雪里红,用来生吃也好,炒吃也好,真是其美难言。每次乡游都要尝它一下,带点回上海。全家在围炉细嚼时,便是我谈绍兴风光的最好助兴品。

——《山阴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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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诗人徐志摩曾经说过:“‘志摩感情之浮,使他不能为诗人,思想之杂,使他不能为文人。’这是一个朋友给我的评语。”但他终成为诗人与文人。而我呢?说也可怜,感情思想两者都空虚得惊人,到头来也许只有点本能吧!本能是人的本能,与动物恐怕还有点差距,总是在不断受外界触动之下,有些反应,有时要流露出点嬉笑憨态,也会产生点怨而不怒的柔情,这就是我近年来,偶尔涂抹一些文字的由来。我的专业是古建筑与园林,万万没有资格加上个作家的光荣称号,也没有大福享此荣誉。因此去年出版的那本小书,只好叫作《书带集》。顾名思义,就可理解了,书带草是园林中最下贱的植物,正与我的文章差不多。而这本书呢?想来想去,未能“肇锡嘉名”,偶然从墙角树荫见到了春苔,够耐人寻味,“苔痕上阶绿”,看来比绚丽的繁花雅韵得多,姑以此名集。书名题字与序言请了两位陈植先生合作,题字的直生先生是我的世交、老师;养材先生是我的前辈,我亦以师事之。二老是现今建筑界与园林界的鲁殿灵光,在科学的成就外,还都是文化上的饱学之士,如今都八十多了,在这集子中留下一段艺林佳话,也可省我写一篇《两个陈植》的小文了。
在“文化大革命”前,我可说没有吟过一首诗,几乎将作诗的格律都忘记了,也没有写什么散文。我的精力几乎全部都放在古建筑园林调查与考证中。“四人帮”打倒了,人是经过了这样一次的“考验”,仿佛有点亦痴亦慧,生活中还有许多容我写的东西,它与专业看来似无关系,但又是千丝万缕、若即若离、弃之可惜的杂拌儿,反转来对专业亦起着奇妙的作用。我们对文理相通、互相影响这个道理,如今一天明朗一天了。做一个拉长面孔的赵老爷,倒不如做一个带有丑容的阿Q来得受人欢迎。听腻了戏剧中的老生唱腔,看一下丑角的滑稽表情,对人们来说比“假正经”引人得多。我们一向看重金字招牌,如今学术界、文艺界理事长、会长、理事名流越来越多,我这种冒牌货现在也要拿出来混乱市场,似乎感到太不识时务。叶圣陶老先生说我精力充沛,不怕多事。感谢老先生,你太夸奖我了。精力充沛来讲,我在本行之外,还要摇摇笔杆,也还说得过去。至于不怕多事,我有些惶恐了,我太不自量力了,人微言轻,说也枉然,不过没有到麻木的地步,还有一颗“爱好是天然”的心,想为人民在提高文化、建设美好河山上尽我余生之力而已。
友人周道南,看到我写的零星文字,袖藏而去,他夫人黄赤民又为我誊清了,这本小集子就是由他交出来的,知己之感,使我心中久久难平,这深厚又平凡的友情啊!
朋友们怂恿我将此书出版,我还是难以自信,它不过记载了我生活中片段与暂时的一些往迹。正如春苔一样由它自生自灭罢了。

陈从周于梓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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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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