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我因为编纂《绍兴石桥》一书,来往山阴水上已不知多少次。古人说:“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而我如今说是在水上,那岂不是唱反调了吗?原来古人越中是舟游的,一叶徐来,双桨轻漾;不像今天汽车扬尘,过眼行云,什么越山之秀、越水之清,连稍事盘桓,略作周旋的时候也没有,我只好暂叫它道上,与水上分明有今古之别了。
绍兴是个古城,又是水乡城市,如何体现是水乡,水当然是主体,但组成水乡的部分,还有各式各样的桥。临水人家,粉墙竹影以及远水近水,曲岸流沙,渔村蟹簖,片帆轻舟等这些交映成景,绘出了浅画成图的越中山水。我本越人,自然会更加流露出乡土感情,也许体会比别人多些,曾信手写过这样一首小词:“似睡群山入暮冬,扁舟来从容。乍疑无路却相逢。粉墙风动竹,水巷小桥通。潋滟波光长作态,鱼龙啖影其中。江湖老去乐归篷。乡音犹未改,雪菜味无穷。(《临江仙》)”绍兴的雪菜又名雪里红,用来生吃也好,炒吃也好,真是其美难言。每次乡游都要尝它一下,带点回上海。全家在围炉细嚼时,便是我谈绍兴风光的最好助兴品。
——《山阴水上》
绮园在海盐城内,清同治十年(1871年)冯缵斋以其外家黄氏(黄燮靖婿)旧园重修,园实为明代所遗。在住宅的东北,宅额三乐堂,厅楼高敞,结构极精。园自西侧门入口,中建花厅,前架曲桥,隔池筑假山,水绕厅东流向北,布局与苏州拙政园极似,水穿洞至后部大池。其游径是由山洞、岸道、飞梁以及低于地面的隧道等组成,构成复杂的迷境,为江南园林所仅见。厅后以小山作屏,有峰名“美人照镜”,殊硕秀。山后大池亘以东西向与南北向二堤,后者贯以虹桥,桥东筑扇面亭,园之东北隅,障以大山,达山巅有亭翼然,登亭全园在望,下瞰近处深谷,谷下蓄水潭,复小桥,涓涓清流,是该园一大妙笔处。池西北有水阁,横卧波面,与对岸虹桥相呼应。池水荡漾,古树垂荫,是一幅湿润江南小景,支流婉转,绕山成景,因此我初到此,便得“水随山转,山因水活”的叠山理水园论。西北山高,前后皆有景,故多余韵。其所以能颉颃苏扬二地园林者,山水实兼两者之长。故变化多气魄大,但又无苏州之纤巧,扬州之生硬,此亦浙中气候物质之天赋,文化艺术之能兼收所致。但三地园林相互影响,孰前孰后,在此园中颇堪寻味,实为研究造园学与园林史之重要实例。
——《此园浙中数第一 ——记海盐绮园》
我在北京圆明园会议上说:“园林没有水面,跟人没有眼睛一样。”古人的眼叫秋波,若人的眼睛不是秋波,就成白内障了。所以说水在园林等于人的眼睛,树木好像人的头发、眉毛。你讲头发有什么用?每月还要花钱去理。但如你将头发去掉、眉毛去掉,这个头就变成冬瓜了。所以说水是园子的灵魂,大面积园子没有水,这园子就没有灵魂。你看江南的苏州城、绍兴城,城市内填了河道,河道被填死了,污水没有地方去了,雨水没有地方去了,一个城市没有水应该叫“心肌梗塞”。东北城市气候较干,有大面积的水,可以调节气候、养鱼、养荷花,又可划船滑冰,有收入、管理少。草地,我赞成有草地但不宜太多,草地的保养不得了,皇帝搞这么许多水,不搞草地有他的意义。水除上面说的好处外,还能将建筑映在水面,因水成景,非常好看。有虚有实,实虚互见,园林有大面积的水,园子就活了。你们东北的树林有好处,东北树长得大,长得高,底下有空间,就有了层次。所以园林的变化就多了。从前戏台上有一副对联“三五步走遍天下,六七人雄会万师”,就是以少胜多。
——《论北方园林》
园林不在于大小,要有自己的风格。这个问题值得探讨,要摸索出这地区的园林特征是什么东西,如北陵、东陵令我最难忘的是松树。松树好比北方的涮羊肉,有地方风味,东、北陵缺少的松树要补种。如掌握不住这一地方的建筑物、植物以及用水的特性,就不会有特征出来。我再举一个例子,我们知道水与山的关系,即“水随山转,山因水活”,“溪水因山成曲折,山蹊(路)随地作低平”这几句话。园林水与山处理得好与不好,根据这两个原则来衡量,不符合这个原则必然会顶牛的。再看你们北方的水,与江南的水不同,北方的水,水面阔,一会儿有水,一会儿没有水。北方的桥与南方的桥也不同,北方的桥下不走船,南方的桥下要走船,故造桥时,北方的桥与南方的应该不同。园林的桥也好,路也好,都是根据自然出来的。鲁迅先生有句话:“路是人走出来的。”规划园林,路必定是曲折的,而不是用三角板丁字尺画出来的。水也是根据自然,路也是根据自然的。老式的小桥,一面有栏杆,因为这是模仿农村的,农村两面栏杆的小桥,牛不敢过,打死它也不过去。另外,小桥上挑上担子,两面栏杆怎么过呢?如果现在有这么一个小桥,两面有栏杆,这好像是个“弄堂”。就不合理了。你不根据自然条件来布置园林是得不出好的结果的。不能违反自然规律的。水面宽造五曲,水面窄的造三曲。
我对画有这样的看法,画约可分三类:(一)摹画,(二)画画,(三)写画。(一)摹画。如果一张画,画得同古人一样,那就叫临摹。今日有科学的复制品,那又何必劳你的手工,去做机械人呢?(二)画画。就是实物有多少,画多少,老老实实,一丝不遗。那又何必呢?今日有五彩照相,比你还要迅速。似乎不必少慢差费。(三)写画。画贵有“我”,通过我的思想和手,写出我的感情与意境,物景与我相交融,这才是真正的画。我曾说过画贵有我,无我才有我;如果一个画家画画当成商品急于出售,讨好买主,有的甚至急于招徕,哗众取宠,这样就无我了。如果能去其杂念,任情挥洒,其作品必有个性,亦即有我存在。画是作者个性的表现,如果能看到这一点,其作品自能有一定的成就。
——《画中求画 不如画外求画》
▷后记
诗人徐志摩曾经说过:“‘志摩感情之浮,使他不能为诗人,思想之杂,使他不能为文人。’这是一个朋友给我的评语。”但他终成为诗人与文人。而我呢?说也可怜,感情思想两者都空虚得惊人,到头来也许只有点本能吧!本能是人的本能,与动物恐怕还有点差距,总是在不断受外界触动之下,有些反应,有时要流露出点嬉笑憨态,也会产生点怨而不怒的柔情,这就是我近年来,偶尔涂抹一些文字的由来。我的专业是古建筑与园林,万万没有资格加上个作家的光荣称号,也没有大福享此荣誉。因此去年出版的那本小书,只好叫作《书带集》。顾名思义,就可理解了,书带草是园林中最下贱的植物,正与我的文章差不多。而这本书呢?想来想去,未能“肇锡嘉名”,偶然从墙角树荫见到了春苔,够耐人寻味,“苔痕上阶绿”,看来比绚丽的繁花雅韵得多,姑以此名集。书名题字与序言请了两位陈植先生合作,题字的直生先生是我的世交、老师;养材先生是我的前辈,我亦以师事之。二老是现今建筑界与园林界的鲁殿灵光,在科学的成就外,还都是文化上的饱学之士,如今都八十多了,在这集子中留下一段艺林佳话,也可省我写一篇《两个陈植》的小文了。
在“文化大革命”前,我可说没有吟过一首诗,几乎将作诗的格律都忘记了,也没有写什么散文。我的精力几乎全部都放在古建筑园林调查与考证中。“四人帮”打倒了,人是经过了这样一次的“考验”,仿佛有点亦痴亦慧,生活中还有许多容我写的东西,它与专业看来似无关系,但又是千丝万缕、若即若离、弃之可惜的杂拌儿,反转来对专业亦起着奇妙的作用。我们对文理相通、互相影响这个道理,如今一天明朗一天了。做一个拉长面孔的赵老爷,倒不如做一个带有丑容的阿Q来得受人欢迎。听腻了戏剧中的老生唱腔,看一下丑角的滑稽表情,对人们来说比“假正经”引人得多。我们一向看重金字招牌,如今学术界、文艺界理事长、会长、理事名流越来越多,我这种冒牌货现在也要拿出来混乱市场,似乎感到太不识时务。叶圣陶老先生说我精力充沛,不怕多事。感谢老先生,你太夸奖我了。精力充沛来讲,我在本行之外,还要摇摇笔杆,也还说得过去。至于不怕多事,我有些惶恐了,我太不自量力了,人微言轻,说也枉然,不过没有到麻木的地步,还有一颗“爱好是天然”的心,想为人民在提高文化、建设美好河山上尽我余生之力而已。
友人周道南,看到我写的零星文字,袖藏而去,他夫人黄赤民又为我誊清了,这本小集子就是由他交出来的,知己之感,使我心中久久难平,这深厚又平凡的友情啊!
朋友们怂恿我将此书出版,我还是难以自信,它不过记载了我生活中片段与暂时的一些往迹。正如春苔一样由它自生自灭罢了。
陈从周于梓室
风景之美在山在水,两者相兼,必成佳景,澉浦的山蜿蜒多姿,层峦叠翠,在橘林竹林的四山环抱中,出现一个平湖,这就是永安湖,又称南北湖。山的一个高峰称鹰窠顶,很形似。这湖不大,亦不算小,当然比不了西湖,可又比瘦西湖大,它的好处,是比瘦西湖幽深,比西湖玲珑,能兼两者之长。它的特色尤其在于湖外为海。那就是山水之外再加一个海,山光、水色、涛声,够你受用的了。因此古人便有“测海观潮”“永安揽胜”的景名。我们缓步入山,达巅,有一座云岫庵,庵名题得太雅了,是从陶渊明“云无心以出岫”这佳句中拈出来的。不但点出风景,同时也表达了僧侣们的出世之想。每年农历十月朔(初一)晨,传说在云岫峰可观“日月并升”奇景。那天不但游人多,远近的地理学家、天文学家,亦都参与其盛,更多了一层科学兴趣。这里听说当年秦始皇来过,因此有“秦驻天堑”一景。整个风景区,像个村姑,没有被“都市文化”所“污染”过。因此无华厦,无高楼,没有那种打了牙齿镶上金牙的丑态,是平淡、天真,可以容我沉吟,任我周旋,耐我盘桓,享受一次诗也般的游憩。
——《日月并升天下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