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为陆之眼,陆多之地要保水,水多之区要疏水。因水成景,复利用水以改善环境与气候。江村湖泽,荷塘菱沼,蟹簖渔庄,水上产物,不减良田,既增收入,又可点景。王士祯诗云:“江干多是钓人居,柳陌菱塘一带疏。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神韵天然,最是依人。
旧时城垣,垂杨夹道,杜若连汀,雉堞参差,隐约在望,建筑之美与天然之美交响成曲。王士祯诗云:“绿杨城郭是扬州。”今已拆,此景不可再得矣。故城市特征,首在山川地貌,而花木特色实占一地风光。成都之为蓉城,福州之为榕城,皆予游者以深刻之印象。
恽寿平论画:“青绿重色,为浓厚易,为浅淡难。为浅淡易,而愈见浓厚为尤难。”造园之道,正亦如斯。所谓实处求虚,虚中得实,淡而不薄,厚而不滞,存天趣也。今经营风景区园事者,破坏真山,乱堆假山,堵却清流,易置喷泉,抛却天然而善作伪,大好泉石,随意改观,如无喷泉未是名园者。明末钱澄之记黄檗山居(在桐城之龙眠山),论及:“吴中人好堆假山以相夸诩,而笑吾乡园亭之陋。予应之曰:‘吾乡有真山水,何以假为?’惟任真,故失诸陋,洵不若吴人之工于作伪耳。”又论此园:“彼此位置,各不相师,而各臻其妙,则有真山水为之质耳。”此论妙在拈出一个“质”字。
山林之美,贵于自然,自然者,存真而已。建筑物起“点景”作用,其与园林似有所别,所谓锦上添花,花终不能压锦也。宾馆之作,在于栖息小休,宜着眼于周围有幽静之境,能信步盘桓,游目骋怀,故室内外空间并互相呼应,以资流通,晨餐朝晖,夕枕落霞,坐卧其间,小中可以见大。反之,高楼镇山,汽车环居,喇叭彻耳,好鸟惊飞。俯视下界,豆人寸屋,大中见小,渺不足观,以城市之建筑,夺山林之野趣,徒令景色受损,游者扫兴而已。丘壑平如砥,高楼塞天地,此几成为目前旅游风景区所习见者。闻更有欲消灭山间民居之举,诚不知民居为风景区之组成部分,点缀其间,楚楚可人,古代山水画中每多见之。余客瑞士,日内瓦山间民居,窗明几净,予游客以难忘之情。余意以为风景区之建筑,宜隐不宜显,宜散不宜聚,宜低不宜高,宜麓(山麓)不宜顶(山顶),须变化多,朴素中有情趣,要随宜安排,巧于因借,存民居之风格,则小院曲户,粉墙花影,自多情趣。游者生活其间,可以独处,可以留客,“城市山林”,两得其宜。明末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记范长白园(苏州天平山之高义园)云:“园外有长堤,桃柳曲桥,蟠屈湖面,桥尽抵园,园门故作低小,进门则长廊复壁,直达山麓,其缯楼幔阁,秘室曲房,故故匿之,不使人见也。”又毛大可《彤史拾遗记》记崇祯所宠之贵妃,扬州人,“尝厌宫闱过高迥,崇杠大牖,所居不适意,乃就廊房为低槛曲楯,蔽以敞槅,杂采扬州诸什器、床簟供设其中”。以证余创山居宾舍之议不谬。
——《说园(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