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去兰亭,正逢细雨霏微,湿峰凝翠,道是无晴却有晴的天气。微阳欲出还敛,而山色空蒙,万竿摇碧,清流急湍,在悄无游客的境地里,任我闲吟,看山看水,听风听竹,使我觉得颇有一点佛家所谓出世之感。
我小心涉溪,缓步攀山,走到天章寺遗址。此处苍山四合,噀云拍面,新篁分绿,染我衣襟。所谓“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果不虚传,足见前人选址之高明也。这里地处山坳之中,人家自汲清泉,夏茶初摘,碧乳浮香,坐在石础上品茗,清冽沁人心脾。此时正值小雨初霁,苍霭缥缈,出没于松巅峰岩之间,其变幻之速,连画也画不出。

——《杭绍行脚》

水为陆之眼,陆多之地要保水,水多之区要疏水。因水成景,复利用水以改善环境与气候。江村湖泽,荷塘菱沼,蟹簖渔庄,水上产物,不减良田,既增收入,又可点景。王士祯诗云:“江干多是钓人居,柳陌菱塘一带疏。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神韵天然,最是依人。
旧时城垣,垂杨夹道,杜若连汀,雉堞参差,隐约在望,建筑之美与天然之美交响成曲。王士祯诗云:“绿杨城郭是扬州。”今已拆,此景不可再得矣。故城市特征,首在山川地貌,而花木特色实占一地风光。成都之为蓉城,福州之为榕城,皆予游者以深刻之印象。
恽寿平论画:“青绿重色,为浓厚易,为浅淡难。为浅淡易,而愈见浓厚为尤难。”造园之道,正亦如斯。所谓实处求虚,虚中得实,淡而不薄,厚而不滞,存天趣也。今经营风景区园事者,破坏真山,乱堆假山,堵却清流,易置喷泉,抛却天然而善作伪,大好泉石,随意改观,如无喷泉未是名园者。明末钱澄之记黄檗山居(在桐城之龙眠山),论及:“吴中人好堆假山以相夸诩,而笑吾乡园亭之陋。予应之曰:‘吾乡有真山水,何以假为?’惟任真,故失诸陋,洵不若吴人之工于作伪耳。”又论此园:“彼此位置,各不相师,而各臻其妙,则有真山水为之质耳。”此论妙在拈出一个“质”字。
山林之美,贵于自然,自然者,存真而已。建筑物起“点景”作用,其与园林似有所别,所谓锦上添花,花终不能压锦也。宾馆之作,在于栖息小休,宜着眼于周围有幽静之境,能信步盘桓,游目骋怀,故室内外空间并互相呼应,以资流通,晨餐朝晖,夕枕落霞,坐卧其间,小中可以见大。反之,高楼镇山,汽车环居,喇叭彻耳,好鸟惊飞。俯视下界,豆人寸屋,大中见小,渺不足观,以城市之建筑,夺山林之野趣,徒令景色受损,游者扫兴而已。丘壑平如砥,高楼塞天地,此几成为目前旅游风景区所习见者。闻更有欲消灭山间民居之举,诚不知民居为风景区之组成部分,点缀其间,楚楚可人,古代山水画中每多见之。余客瑞士,日内瓦山间民居,窗明几净,予游客以难忘之情。余意以为风景区之建筑,宜隐不宜显,宜散不宜聚,宜低不宜高,宜麓(山麓)不宜顶(山顶),须变化多,朴素中有情趣,要随宜安排,巧于因借,存民居之风格,则小院曲户,粉墙花影,自多情趣。游者生活其间,可以独处,可以留客,“城市山林”,两得其宜。明末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记范长白园(苏州天平山之高义园)云:“园外有长堤,桃柳曲桥,蟠屈湖面,桥尽抵园,园门故作低小,进门则长廊复壁,直达山麓,其缯楼幔阁,秘室曲房,故故匿之,不使人见也。”又毛大可《彤史拾遗记》记崇祯所宠之贵妃,扬州人,“尝厌宫闱过高迥,崇杠大牖,所居不适意,乃就廊房为低槛曲楯,蔽以敞槅,杂采扬州诸什器、床簟供设其中”。以证余创山居宾舍之议不谬。

——《说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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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与建筑之空间,隔则深,畅则浅,斯理甚明,故假山、廊、桥、花墙、屏、幕、槅扇、书架、博古架等,皆起隔之作用。旧时卧室用帐、碧纱橱,亦同样效果。日本居住之室小,席地而卧,以纸槅小屏分之,皆属此理。今西湖宾馆、餐厅,往往高大如宫殿,近建孤山楼外楼,体量且超颐和园之排云殿,不如易名太和楼则更名符其实矣。太和殿尚有屏隔之,有柱分之,而今日之大餐厅几等体育馆。风景区往往因建造一大宴会厅,开石劈山,有如兴建营房,真劳民伤财,遑论风景之存不存矣。旧时园林,有东西花厅之设,未闻有大花厅之举。大宾馆、大餐厅、大壁画、大盆景、大花瓶,以大为尚,真是如是如是,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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