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没有在看东西,因为她并不理解她所看见的东西是人、电车和汽车——它们什么都不是。她甚至不知道它们在动,也没有意识到它们是东西。她只是看到这些,就像一只动物看到东西,但没有思考能力,几乎没有意识。街上很嘈杂——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汽车喇叭响个不停,电车在布着砂石的轨道上发出刺耳的声音——这些噪声飘进她的脑海了,激起的只是生理反应。她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说话有什么用,更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或自己身处何方,她甚至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或自己的存在。
不过,她的知觉渐渐变得敏锐起来。川流不息的事物开始在她的脑海中分成不同的种类。虽然她还说不出话来,但她开始辨认得出事物的形状。一个长形的东西走了过去,有四根东西驮着它,后面还拉着一样方形的东西,下面有两个圆形的东西撑着。多萝西看着这东西过去,几乎是同一时间,一个字从脑海里浮现出来。那个字是“马”。“马”字消失了,但很快就以更复杂的形式出现:“那是一匹马。”别的字也跟着出现了——“房子”、“街道”、“电车”、“汽车”、“单车”——几分钟后几乎每一样她见到的东西都有了一个名字。她还想起了“男人”和“女人”这两个词。她琢磨着这些词语,发现自己知道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事物之间的区别,“人”和“马”之间的区别,“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区别。
直到这时,在注意到周围的事物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直到刚才为止她似乎只是一双眼睛和它们后面那个有感知能力但没有人格意识的大脑。但现在,她有点惊讶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就像有人在她的心里面大声高喊着:“我就是我!”她还知道这个“我”从很早的过去就开始存在,一直都是同一个“我”,虽然她对这段过去毫无记忆。
但这个发现只是持续了一小会儿。从一开始她的心里就弥漫着一种不完整的感觉,隐隐约约让她觉得不甚满意。那种感觉是这样的:“我就是我”这句话刚才还似乎是一个答案,现在却变成了一个问题,不再是“我就是我”,而是“我是谁”。
她是谁?她思考着这个问题,发现她对自己到底是谁根本没有丝毫概念。看着那些穿梭不断的人和马,她知道自己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匹马。接着,问题变成了,“我是男人还是女人?”感觉和记忆还是没能指出答案。这时,她的指尖碰巧触摸到自己的身体,她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存在,那就是她自己的身体——事实上,那就是她自己。她开始用双手探索着身体,摸到了胸部。她是个女人。只有女人才有胸脯。不知怎的,她知道那些在她面前穿梭的女人衣服下有鼓胀的胸脯,虽然她并没有亲眼看见。
现在她明白,如果要了解自己到底是谁,她必须审视自己的身体,首先她得看自己的脸。她真的尝试着想看自己的脸,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她低下头,看到一袭破旧的黑绸长裙,裙子很长,腿上穿着一对肉色的人造丝长袜,皱巴巴脏兮兮的,还有一双破旧的缎面黑鞋,鞋跟很高。她觉得这些东西都很陌生。她看着自己的双手,觉得很陌生,又觉得很熟悉。这双手很小,掌心很硬,而且很脏。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这双手看上去很陌生是因为它们很脏。虽然她其实认不出来,但这双手看上去很自然亲切。
犹豫了一会儿,她转身沿着人行道慢慢地朝左边走着。那段似乎一片空白的过去神秘地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有镜子,镜子有什么用途,还告诉她商店橱窗通常会有镜子。走了一会儿,她来到一间卖廉价珠宝首饰的小店,橱窗里挂着一面镜子,路过的行人可以照见自己的脸。镜子中有十几张脸,多萝西立刻知道哪一张是自己的脸。但这并不表示她认得自己的脸,因为在这一刻之前她根本不记得见过这张脸。那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瘦削白皙,眼角边密布着鱼尾纹,脸上还蒙着淡淡的一层污垢。她的头上胡乱戴着一顶俗气的黑色钟形帽,盖住了大部分头发。那张脸看上去既谈不上熟悉,但也不觉得陌生。在这之前她不知道自己长着一张怎样的脸,但现在她见到了自己的脸,便意识到自己的脸就应该长成这样。这和她内心的想象很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