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能写点东西,写上一会儿也行。他在这堆稿纸里翻寻着。昨天他写的那一段诗稿哪儿去了?这首诗很长——确实很长,当这首诗完成时会是一首相当长的诗——大约两千行,以君王诗体为格律,描述在伦敦的一日。这首诗起名叫《伦敦之乐》。这是一个非常庞大而雄心勃勃的工程——只有那些生活优裕的人才能把它写出来。刚开始写这首诗的时候戈登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是,现在他明白了。两年前他开始创作时怎么就那么鲁莽冲动呢!那时候他抛弃了一切,沦落到贫困的泥沼中,而这首诗的构思也是当初他的动机的一部分。那时候他充满自信,觉得自己能够写出这么一部长诗。但几乎从一开始,《伦敦之乐》就出了岔子。这首长诗对他来说太浩繁了,这就是事实。从一开始这首诗就没能有条不紊地写下去,而是一堆杂乱无章的零星片段。苦苦写了两年,这些就是他拿出来见人的东西——都是一些没有完成的残章片断,根本凑不到一块儿。每一张稿纸上都只写了几句诗,然后在几个月间反复修改。只有不到五百行诗句你可以说确实写完了,而他再也无法续写一句,只能就着这堆诗稿修修改改,这里添加几个词,那里删掉几个词,完全乱了套。这再也不是他创作出来的诗稿,而是变成了他苦苦与之斗争的梦魇。
除此之外,两年来他就只创作了一些短诗——或许总共有十来首吧。他总是无法让心情平静下来,而对于创作诗歌,平静的心情至关重要。他“无法创作”的时间越来越频繁。在所有人里面,只有艺术家会说他“没办法”工作。但这的确就是事实。有时一个人的确写不出东西。又是钱的问题,总是钱的问题!没钱意味着过得不舒服,意味着忧心忡忡,意味着没有烟抽,意味着总是觉得自己是失败者——而最重要的是,意味着孤独。当你周薪只有两英镑时,除了孤独的生活你还能怎么样?生活在孤独中可写不出什么好作品。有一点他很清楚,《伦敦之乐》将不会是他心目中所想象的那首长诗——他很清楚这首诗永远都写不完。当戈登能面对真相的时候,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尽管如此,正是因为这样,他更要写下去。这是他的坚持,是他对贫困和孤独的反击。有时候创造的灵感还是会回来的,或者说,似乎回来了。今晚它就回来了,但只是短暂的一小会儿——也就是抽两根烟的工夫。烟雾在他的肺里缭绕,他的精神摆脱了这个卑劣的现实世界,来到了孕育诗歌的深渊。煤油灯在他的脑袋上方发出令人放松的声响。词汇变成了鲜活的事物。他的眼睛带着疑惑,落到了一年前没写完的对偶句上面。他不停地对自己说这句话写得不好。一年前读上去还蛮好的,现在读起来透着一股子俗气。他在那堆稿纸中翻寻着,直到找到一张背面没有写字的空白稿纸,把那两行对偶句抄了上去,然后又写了几个不同的版本,每句话都对自己反复朗读几遍。最后,还是没有一句能让他满意。这个对偶句得去掉,太低俗了。他找到那张原稿,用粗线将那个对偶句删掉了,觉得颇有成就感,觉得光阴没有虚度,似乎将辛苦的劳动成果摧毁掉与创作出结晶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