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朝家的方向走去。他看着一路上经过的那些房子。这条街他不认识。房子稍有点显老,看上去不咋地,而且采光不好,大部分套房和单间都是拿来出租的。楼房围着栅栏,砖头被烟熏得发黑,台阶涂成了白色,挂着脏兮兮的蕾丝窗帘。一半的窗户上挂着“公寓出租”的字样,几乎每扇窗户都摆放着叶兰。这是一条典型的下层中产阶级街道。但是,他不愿意看到炸弹将这条街道炸毁。
他猜想住在这些房子里的都是些什么人。比方说,他们会是小职员、店员、旅行推销员、保险经纪、电车司机。他们知道自己只是一具具傀儡,被金钱所主宰吗?他们大概不知道吧。就算他们知道,又会在乎些什么呢?他们忙着出生,忙着结婚,忙着生孩子,忙着工作,忙着死去。如果你能应付得当,让自己成为他们的一员,或许这并不是什么坏事。我们的文明建立在贪婪和恐惧之上,但在普通人的生活中,贪婪和恐惧被神秘地改变成为更加高贵的品质。房子里的那些下层中产阶级人士躲在蕾丝窗帘后面,家里养着孩子,添了家具,种了叶兰——他们当然都是拜金主义者,但他们竭力维持着体面。他们并不觉得拜金主义就意味着全然自私贪婪,愤世嫉俗。他们有自己的价值观和不容僭越的荣誉底线。他们“竭力维持着体面”——让叶兰继续飘扬。而且,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在生活的束缚下过着小日子。他们养育小孩,而这是那些圣人和灵魂救赎者从来没有机会去做的事情。
他突然觉得,叶兰就是生命之树。
他觉得里衣口袋里沉甸甸的。那是《伦敦之乐》的手稿。他拿出手稿,就着路灯看着里面的内容。那是一大叠稿纸,带着污渍破破烂烂的,而且边边角角特别脏,一看就知道在口袋里放了很久。里面总共有四百行诗。被放逐的这两年来唯一的成果,一个永远无法出世的胚胎。他已经没戏了。写诗!在1935年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