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reams in the Witch House 魔宅梦魇》
本篇小说是以阿卡姆作为主要地点的少数故事之一。小说写于1932年1月到2月28日,洛夫克拉夫特不愿意在任何地方发表这个故事,但是他的朋友却把它交给了《诡丽幻谭》,并在1933年7月刊中发表。小说中略显夸张的散文风格和某些传统的元素(例如,用十字架来吓女巫)似乎表明,在《疯狂山脉》被拒稿之后,洛夫克拉夫特正在经历着自我怀疑。然而,他对第四维度的设想是惊人的。
1933年7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在深眠前的浅梦中,那个恶毒老妇的形象已经清晰可辨到令人胆寒了。吉尔曼也知道,她正是之前在那些陋巷中吓唬他的人。他不会认错那伛偻的背、长长的鼻子与干瘪的下巴,她那破得不成形状的棕色外衣也与他记忆中的如出一辙。她的表情中透着骇人的歹毒与兴高采烈,而他醒来时,总能回想起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对他威逼利诱。他必须去见黑色男子,然后和他们所有人一起前往终极混沌的中央,觐见阿撒托斯的王座。她是那么说的。他独立的探索既已进展到了如今的程度,就必须以自身之血在阿撒托斯之书上签名,并取得新的秘密名号。而他之所以没有跟随她、布朗·詹金及另外一人前往回荡着蒙昧的尖细笛声的混沌朝见王座,只是因为他曾在《死灵之书》中读到过“阿撒托斯”这个名字,知道它代表着一个恐怖到不可言表的原初邪物。
老妇总是凭空出现在墙角,那个下沉的天花板与内倾的墙壁的交界处。比起地面,她出现的位置更靠近天花板,而且身体几近透明。每一晚当浅梦转变为深梦时,她都比前一晚更加接近他,形象也更加清晰。同样,布朗·詹金也一晚比一晚凑得更近,在怪异的紫色磷光中,它那口发黄的白色尖牙闪烁着骇人的微光。它那可憎又刺耳的窃笑声在吉尔曼的脑子里回荡,越来越挥之不去。早晨醒来时,他还能回想起它是如何吐出“阿撒托斯”与“死灵之书”这两个词的。
在深眠之中,一切也同样愈发清晰起来。吉尔曼察觉到,他周围这些昏暗的深渊应该属于四维空间。那些一举一动看似最不算漫无目的、莫名其妙的有机体,很可能就是我们地球上的生命体的投影,包括人类。其他的那些则属于它们自己的维度,甚至是他连想都不敢去想的地方。有两个看似没那么莫名其妙的活动物体——那是一大团色彩斑斓的椭圆形球体气泡构成的聚合体,以及一个拥有他从未见过的颜色并且表面的角度在迅速变幻的非常小的多面体——似乎注意到了他,跟着他走了一阵,当他在一堆巨大的棱柱、迷宫、立方体及平面体的聚合物、类似建筑一样的东西当中改变了方向时,它们继续朝前飘去。与此同时,那股缥缈的尖叫与咆哮声越来越嘹亮,似乎即将达到令人彻底无法承受的可怖高潮。
他一边洗澡、换衣服,一边努力回想在那片紫光笼罩的房间之后,梦里又发生了些什么,然而脑海中浮现不出任何确切的记忆。那个场景一定与他头顶密封的顶楼有所关联,它已经开始如此猛烈地侵扰他的想象世界了,可对于之后发生的事情,他却只有朦朦胧胧的印象。似乎有缥缈、昏暗的深渊,在那之外还有更庞大、更黑的深渊——后者当中,一切固定的形状都不复存在了。他是被那团气泡聚合体以及小型多面体带去那里的,它们总是尾随着他;不过,它们和他一样,到达那片更远的充满终极黑暗的虚空之后,都化为了一缕缕透着微光的混浊薄雾。前方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一团体积更大的雾气,时不时地凝聚成某种无名的类似固定形体的东西。他觉得,他们并非是在沿直线行进,而是沿着某种陌生的曲线或者某种以太的涡流而行——这种涡流遵照的是任何在想象范围内的宇宙都不熟悉的物理及数学定律。最后,梦里似乎出现了一些巨大的、跃动的影子,出现了可怖的、似乎发出了声响的脉动,还有看不见的笛子吹出尖细而单调的管乐——不过这就是他能想起的全部了。吉尔曼认定,最后一部分梦中印象源自他读过的《死灵之书》,那一段讲的是盲目愚痴的存在阿撒托斯,它周围笼罩着古怪的东西,盘踞在混沌中央的黑色王座上,统治着所有的时间与空间。
大多数时候,吉尔曼都梦见自己在下坠,坠入一连串没有尽头的深渊,里面充溢着无法解释的五颜六色的昏暗光芒,以及混乱得令人迷茫的声音。至于这些深渊由什么物质构成、在引力方面拥有怎样的特性,跟他本人又有什么关系,他都毫无头绪、无从解释。他既非在走也非在爬,既非在飞也非在游,既非在匍匐也非在蠕动,可始终维持着某种运动的状态,这种运动半是自发的、半是不由自主。他无法判断自身的状况,因为放眼望去,自己的胳膊、双腿、躯干仿佛都被某种古怪而混乱的透视法给切割开了;可他感觉自己的肉体和官能也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仿佛在斜面上产生了投影——却又与他平时的身材比例和特点保持着古怪的对应关系。
深渊并非空荡荡的,而是挤满了一团团色彩古怪、形状难以描述的物质,有些看似是有机体,有些看似是无机体。有几个像是有机体的东西几乎激起了他脑海深处某些模糊的记忆,但他并没有清晰地意识到它们与什么东西拥有可笑的相似之处,或是会令他联想到什么。在后来的梦境中,他渐渐看出这些有机体好像可以分成各种类别,每一种似乎都拥有极其不同的行为模式和基本动机。这些东西当中,只有一类在他看来似乎稍稍比其他种类在行动上更有逻辑、更有意义一些。
所有的这些物体——不论有机体,还是无机体——都全然无法用言语描述,甚至超出了理解的范畴。吉尔曼有时会把这些无机体比作棱柱、迷宫、成堆的立方体和平面,还有巨石建筑;那些有机体则让他联想起各种各样的泡沫、章鱼和蜈蚣,活生生的印度教偶像,以及像蛇一般舞动的繁复的阿拉伯式花饰。目之所及的一切都透着不可言说的危险与可怖;每当哪个有机体露出似乎注意到他了的动作,他都会感到一阵冰冷可憎的恐惧,往往被吓醒。至于那些有机体是如何动起来的,他所知道的不比自己是如何动起来的更多。后来,他还观察到了一种神秘的现象:某些物体会突然凭空出现,有些又会同样突兀地消失。深渊中弥漫着一种既像尖叫又像咆哮的声音,其音调、音色和韵律都无从分析,但似乎与所有那些变幻不定的物体在视觉上的模糊变化保持着同步。吉尔曼始终怀有一丝恐惧,怕这股难以捉摸、不断波动的声音会飙升到难以承受的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