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地方,精神的消亡恰是为了诞生否定精神本身的真理。初到杰米拉时,虽有狂风烈日,但那已是另一段故事。首先要说的是,那里笼罩着一种沉重而无裂隙的巨大静默——犹如天平的平衡。鸟鸣、三孔笛的闷响、山羊的蹄声、天际的隐约喧哗,所有这些声响反而凸显了此地的寂静与荒凉。偶尔,一声脆响或尖啸标志着石缝间惊起的飞禽。每一条小径——房屋废墟间的羊肠小道、廊柱下光可鉴人的石板大街、凯旋门与山岗神庙间的巨型广场——最终都通向环绕杰米拉的峡谷,如同摊开在无垠苍穹下的纸牌。人立于此,心神凝聚,直面那些石头与静默,而日光推移,山峦渐呈紫黛,愈发巍峨。但风永不停歇地吹过杰米拉高原。在这阳光与狂风将废墟与光明混作的混沌中,某种东西正在锻造,它让人丈量出自己与死城孤寂静默的同一性。
——《杰米拉的风》
我们活着,带着几个熟悉的念头。两三个而已。在偶遇的世界与人海中,我们打磨它们、改造它们。十年方能形成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可以言说的思想。自然,这有些令人气馁。但人由此得以亲近世界美丽的面容。在此之前,他只是与它正面相对。而后他必须侧身一步,才能看清它的轮廓。年轻人直面世界。他尚未有时间打磨关于死亡或虚无的念头——尽管他已咀嚼过其中的恐怖。这大概就是青春:与死亡的艰难对峙,是热爱阳光的动物那生理性的恐惧。与常言相反,至少在这方面,青春没有幻觉。它既无时间也无虔诚去构建幻觉。不知为何,面对这沟壑纵横的风景,面对杰米拉这凄厉而庄严的石之呐喊——在夕阳下如此非人,面对希望与色彩的死灭,我确信:当值得称为人者走到生命尽头,必将重历这种对峙,否认他们曾有过的那些念头,重获那种天真与真实——那曾在古人面对命运时闪烁于他们眼中的光芒。他们重拾青春,却是通过拥抱死亡。在这方面,没有什么比疾病更可鄙。它是对死亡的疗愈。它为此做准备。它创造一种修行,其第一阶段便是自我怜惜。它支撑着人类逃避全然死亡的确定性这一巨大努力。但杰米拉……此刻我深深感到,文明真正且唯一的进步——那种偶尔有人为之献身的进步——在于创造有意识的死亡。
我们在这片荒芜的壮美中徘徊终日。午后初时几乎难以察觉的风,似乎随时间推移愈发猛烈,最终席卷了整个风景。它从东方远山的缺口奔涌而来,自地平线深处疾驰,在乱石与烈日间倾泻成瀑。永不停歇地呼啸穿行于废墟,在石与土构成的圆形剧场中盘旋,冲刷着斑驳的巨石堆,用气息缠绕每根石柱,最终化作无尽嘶吼倾注在向天空敞开的广场上。我感觉自己如桅杆般在风中噼啪作响。躯干被掏空,双眼灼痛,嘴唇皲裂,皮肤干涸到不再属于自己。曾经正是通过这层皮肤,我破译世界的笔迹。它在此留下温柔或愤怒的印记,用夏日的吐息温暖它,或用霜齿啃噬它。但在长久的吹刮中,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摇晃,抵抗得头晕目眩,我失去了对身体轮廓的感知。就像被潮水打磨的卵石,我被风抛光,连灵魂都被磨损。起初我只是随风飘荡的微末力量,继而成为其大部分,最终完全与之合一——将我血液的搏动与自然这颗无处不在之心的洪亮撞击混为一团。风依照周遭炽热赤裸的景象塑造着我。它转瞬即逝的拥抱,赋予我作为众石之一的孤独,如一根石柱或夏日晴空下的橄榄树那般孤独。
这阳光与暴风的洗礼耗尽了我全部的生命力。体内仅余微微振翅般的搏动,那生命的怨叹,那精神微弱的反抗。很快,我将自己抛撒至世界四极,遗忘一切亦被自己遗忘——我即这风,是这些石柱与拱门,是散发灼热气息的石板,是环绕荒城的苍白山峦。我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自我正在消融,却又如此真实地存在于世。
是的,我存在于此刻。此刻震撼我的,是我无法再前进一步。像被判终身监禁的人——万物皆在眼前。亦如知晓明日与往后所有日子都将如此的人。因为对人而言,意识到当下即意味着不再期待。若有些风景是心灵的写照,那必是最庸常的。我沿着这片土地追寻某种不属于我,而属于它的东西,如同我们共有的死亡滋味。在如今斜影斑驳的石柱间,忧虑如受伤的飞鸟融化于空气。取而代之的,是这干涸的清醒。忧虑生于活人的心脏,但平静终将覆盖这颗跳动的心,这便是我的全部洞见。随着白昼推移,当声响与光芒被从天而降的灰烬掩埋,我被自我抛弃,对体内那些缓慢说着“不”的力量毫无招架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