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六 说 十四首】
『鹘说』
有鸷曰鹘者,穴于长安荐福浮图有年矣。浮图之人,室宇于其下者,伺之甚熟,为余说之曰:“冬日之夕,是鹘也,必取鸟之盈握者完而致之,以燠其爪掌,左右而易之。旦则执而上浮图之眊焉,纵之,延其首以望,极其所如往,必背而跂去焉。苟东矣,则是日也不东逐,南北西亦然。”
呜呼,孰谓爪吻毛翮之物而不为仁义器耶!是固无号位爵禄之欲,里闾亲戚朋友之爱也,出乎鷇卵,而知攫食决裂之事尔,不为其他。凡食类之饥,唯旦为甚,今忍而释之,以有报也。是不亦卓然有立者乎?用其力而爱其死,以忘其饥,又远而违之,非仁义之道耶?恒其道,一其志,不欺其心,斯固世之所难得也。
余又疾夫今之说曰:以煦煦而嘿,徐徐而俯者,善之徒;以翘翘而厉,炳炳而白者,暴之徒。今夫枭鸺,晦于昼而神于夜;鼠不穴寝庙,循墙而走,是不近于煦煦者耶?今夫鹘,其立趯然,其动砉然,其视的然,其鸣革然,是不亦近于翘翘者耶?由是而观其所为,则今之说为未得也。孰若鹘者,吾愿从之。毛耶翮耶,胡不我施?寂寥太清,乐以忘饥。
『乘桴说』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欤!”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说曰:海与桴与材,皆喻也。海者,圣人至道之本,所以浩然而游息者也。桴者,所以游息之具也。材者,所以为桴者也。《易》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则天地之心者,圣人之海也。复者,圣人之桴也。所以复者,桴之材也。孔子自以极生人之道,不得行乎其时,将复于至道而游息焉。谓由也勇于闻义,果于避世,故许其从之也。其终曰:“无所取材”云者,言子路徒勇于闻义,果于避世,而未得所以为复也。此以退子路兼人之气,而明复之难耳。然则有其材以为其桴,而游息于海,其圣人乎?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由是而言,以此追庶几之说,则回近得矣。而曰“其由也欤”者,当是叹也回死矣夫。
或问曰:“子必圣人之云尔乎?”曰:“吾何敢。以广异闻,且使遁世者得吾言以为学,其于无闷也,揵焉而已矣。”
『说车赠杨诲之』
杨诲之将行,柳子起而送之门,有车过焉,指焉而告之曰:“若知是之所以任重而行于世乎?材良而器攻,圆其外而方其中然也。材而不良,则速坏。工之为功也,不攻则速败。中不方,则不能以载;外不圆,则窒拒而滞。方之所谓者箱也,圆之所谓者轮也。匪箱不居,匪轮不涂。吾子其务法焉者乎?”曰:“然。”
曰:“是一车之说也。非众车之说也,吾将告子乎众车之说。泽而杼,山而侔,上而轾,下而轩且曳。祥而旷左,革而长轂以戟,巢焉而以望。安以爱老,辎以蔽内,垂绥而以畋,载十二旒,而以庙以郊以陈于庭,其类众也。然而其要,存乎材良而器攻,圆其外而方其中也。是故任而安之者箱,达而行之者轮,恒中者轴,挶而固者蚤,长而挠,进不罪乎马,退不罪乎人者辕,却暑与雨者盖,敬而可伏者轼,服而制者马若牛,然后众车之用具。
今杨氏,仁义之林也,其产材良。诲之学古道为古辞,冲然而有光,其为工也攻。果能恢其量若箱,周而通之若轮,守大中以动乎外而不变乎内若轴,摄之以刚健若蚤,引焉而宜御乎物若辕,高以远乎污若盖,下以成乎礼若轼,险而安,易而利,动而法,则庶乎车之全也。《诗》之言曰:四牡马非马非,六辔如琴。孔氏语曰:左为六官,右为执法。此其以达于大政也。凡人之质不良,莫能方且恒。质良矣,用不周,莫能以圆遂。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遇阳虎必曰诺,而其在夹谷也,视叱齐侯类蓄狗,不震乎其内。后之学孔子者,不志于是,则吾无望焉耳矣。”
诲之,吾戚也,长而益良,方其中矣。吾固欲其任重而行于世,惧圆其外者未至,故说车以赠。
『复吴子松说』
子之疑木肤有怪文,与人之贤不肖、寿夭、贵贱,果气之寓欤?为物者裁而为之欤?余固以为寓也。子不见夫云之始作乎?勃怒冲涌,击石薄木,而肆乎空中,偃然为人,拳然为禽,敷舒为林木,嵑山蘖为宫室,谁其搏而斫之者?风出洞窟,流离百物,经清触浊,呼召窍穴,与夫草木之俪偶纷罗,雕葩剡芒,臭朽馨香,采色之赤碧白黄,皆寓也。无裁而为之者,又何独疑兹肤之奇诡,与人之贤不肖、寿夭、贵贱,参差不齐者哉?是固无情,不足穷也。
然有可恨者:人或权褒贬黜陟为天子求士者,皆学于圣人之道,皆又以仁义为的,皆曰我知人我知人。披辞窥貌,逐其声而核其所蹈者,以升而降。其所升,常多蒙瞀祸贼僻邪,罔人以自利者;其所降,率恒多清明冲淳不为害者。彼非无情物也,非不欲得其升降也,然犹反戾若此。逾千百年,乃一二人,幸不出于此者。征之,犹无以为告。今子不是病,而木肤之问为物者有无之疑,子胡横讯过诘扰扰焉如此哉!
『观八骏图说』
古之书有记周穆王驰八骏升昆仑之墟者,后之好事者为之图,宋、齐以下传之。观其状甚怪,咸若骞若翔,若龙凤麒麟,若螳螂然。其书尤不经,世多有,然不足采。世闻其骏也,因以异形求之。则其言圣人者,亦类是矣。故传伏羲曰牛首,女蜗曰其形类蛇,孔子如倛头,若是者甚众。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今夫马者,驾而乘之,或一里而汗,或十里而汗,或千百里而不汗者。视之,毛物尾鬣,四足而蹄,龁草饮水,一也。推是而至于骏,亦类也。今夫人,有不足为负贩者,有不足为吏者,有不足为士大夫者,有足为者,视之圆首横目,食谷而饱肉,纟希而凊,裘而燠,一也。推是而至于圣,亦类也。然则伏羲氏、女蜗氏、孔子氏,是亦人而已矣。骅骝、白羲、山子之类,若果有之,是亦马而已矣。又乌得为牛,为蛇,为倛头,为龙、凤、麒麟、螳螂然也哉!
然而世之慕骏者,不求之马,而必是图之似,故终不能有得于骏也。慕圣人者,不求之人,而必若牛、若蛇、若倛头之问,故终不能有得于圣人也。诚使天下有是图者,举而焚之,则骏马与圣人出矣。
『天说』
韩愈谓柳子曰:“若知天之说乎?吾为子言天之说。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饥寒甚者,因仰而呼天曰:‘残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何为使至此极戾也!’若是者,举不能知天。夫果蓏,饮食既坏,虫生之;人之血气败逆壅底,为癰疡、疣赘、瘘痔,虫生之;木朽而蝎中,草腐而萤飞,是岂不以坏而后出耶?物坏,虫由之生;元气阴阳之坏,人由之生。虫之生而物益坏,食瞤之,攻穴之,虫之祸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仇也。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垦原田,伐山林,凿泉以井饮,稝墓以送死,而又穴为偃溲,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游,疏为川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钅容】,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万物不得其情,幸幸冲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其为祸元气阴阳也,不甚于虫之所为乎?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于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仇也。今夫人举不能知天,故为是呼且怨也。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子以吾言为何如?”
柳子曰:“子诚有激而为是耶?则信辩且美矣。吾能终其说。彼上而玄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者,世谓之元气;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是虽大,无异果蓏、癰痔、草木也。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报乎?蕃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蓏也;元气,大癰痔也;阴阳,大草木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子而信子之义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蓏、癰痔、草木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