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

▷前言
柏林动物园内,住着活海象的水池畔,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展位。展位上的玻璃箱陈列着从死于1961年8月21日的海象罗兰腹中找到的所有物品。具体如下:
一枚粉红色打火机;四根棒冰棍(木制);一枚贵宾狗形金属胸针;一把啤酒起子;一只手镯(大概是银的);一根发卡;一支木头铅笔;一把儿童水枪;一把塑料刀;一副墨镜;一条小项链;一根弹簧(非常小);一个橡皮圈;一顶降落伞(儿童玩具);一条长约十八英尺的铁链;四根钉子(非常大);一辆绿色塑料小汽车;一把铁梳子;一块塑料徽章;一个小娃娃;一只啤酒罐(皮尔森牌,半品脱);一盒火柴;一只婴儿鞋;一个罗盘;一把小小的汽车钥匙;四枚硬币;一把木柄刀;一只安抚奶嘴;一堆钥匙(五把);一只挂锁;一小塑料包针线。
游客在这不同寻常的展品前看得出了神,几乎不觉得吓人,就好像在看出土文物。游客知道这些东西成为展品纯粹是由巧合(也就是罗兰兴之所至的饮食习惯)造成的,但依然不肯放弃一个诗意的想法,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东西之间可能已经建立起了某种微妙而神秘的联系。受这一想法驱使,游客开始围绕展品搭建语义学框架,开始围绕罗兰的死期搭建当时的历史语境(比如他发现,罗兰是柏林墙竣工一周后死的)。
以下章节与片段,就应该以类似的方式来阅读。读者如果感到章节之间没有什么必然的、有意义的联系,请耐心:联系会根据自己的节奏显现出来。另外:日后某些警察可能会来追究这本东西究竟是小说还是自传,但这个问题读者大可不必费心。

III 奇趣蛋

到了第二天,你还能记起被弄丢的东西吗?
它们曾腼腆地,最后一次请求你
(然而没有用)
让它们留在你身边。
可是掌管失去的天使,已经用翅膀轻轻一碰;
它们不再属于我们,而只是被强行留在这里。

——莱纳·玛利亚·里尔克

关注

我时常疑惑自己为什么如此不了解母亲。她的一生在我眼中好像一块便宜的布料,别人塞给了她,而她要永远拿着,它没有弹性,不能放长,也不能缩短。她对待她的一生,似乎也真的像是对待一块布料那样:她洗它、熨它、缝补它,把它整整齐齐叠好,收在橱柜里。
我疑惑自己为什么如此不了解她,为什么我唯一了解的那一点儿,又都如此琐碎。她对我要了解的多了。她像我的房东又像一个小偷那样,掌管着我的密码,通向我疼痛的密码。我自己也不了解那种疼痛,不知道它来自何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战胜它,为什么每次都为了它而不能呼吸。
我只了解她的姿势,她的动作,她的表情,她的语气,这些东西我在自己身上也能看到。照镜子时,总有某些时刻、某一瞬间,好像在二次曝光的照片上一样,我看到的不是自己的镜像,而是她的样子。我看到两条线,不可阻挡地往下走,停在(目前而言还)隐约可见的松弛下垂的地方。
我越来越多地在夜半因为胸闷而醒来,越来越多地像她一样咂嘴。她午睡时,我会偷偷观察她。她的上唇上面会出现小小的汗珠。不知道我睡觉时,脸上是否也这样清晰地显出我向绝望越陷越深的样子呢?
有时我会发现自己摆起了双腿,扭动脚趾,仿佛要碾碎空气。而这是一个她的动作。
有时我会突然被焦虑席卷,好像于意想不到之时被打了一棍,不知道这样的时候,我的脸上是否也有跟她一样的无助与脆弱?我是否也会用轻咳来假装平静,就像她所做的一样呢?
有时我在自己的声音里听到她的沙哑,有时她的声音会闯入我的声音,那样的时刻,我说话就仿佛是两个人在说话,我只好像她一样不时欲言又止,把某些词的尾音拖长,耐心等待这一刻过去。
我记得很久以前——我约会归来,才刚与男孩一遍遍经历了我们的离别之吻——到家时,浑身还笼罩在肾上腺素里,脑内还下意识地重复着刚才的内容,回放着刚才的画面,结果就在母亲嘴唇上,结结实实地,像吻那个男孩一样吻了一下。这个笨拙的举动令我莫名不安。如今想来,也许因为当初我冥冥之中知道自己吻的正是未来的自己、是自己的镜像,当然,也许还有更复杂的原因。
每当我在自己身上看到她,每当她的形象浮现出来,我的眼前就会重现那个吻,那是我们的开始:她双眼睁得圆圆的,有点惊讶,眼中反射着我与她相同的尴尬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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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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