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家庭博物馆
首先说一下这包里藏着什么:许多照片(大部分是我母亲的);几封信(我父亲写的);一枚金币;一个银烟匣;一块丝巾;一缕……头发。
母亲的照片都很有意思:有些是她戴着奇奇怪怪的帽子,有些是她穿着水手服戴着学生帽,有些是她穿着泳装(母亲坐在船上,不知哪片海在她身后闪着金光;日后,我也会看到这片海)。还有一些照片上有一对老年夫妇,应该是我的外公和外婆。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应该是我阿姨。还有她的小女儿,也就是我表妹。这些照片对我来说意义不大,因为我与这些人都不熟。
除了拍母亲的照片(用一条丝带绑着),手袋里还有父亲的照片;还有我的照片(都是新生儿时期拍的);还有全家福:母亲、父亲和我,在白雪皑皑、田园牧歌的布景前拍下的,好像在玩雪的照片。
手袋里的信都是1948年写的,上面是父亲的笔迹,发信地址是一个叫TB医疗站的地方(你当时在我肚子里,还没生出来。母亲曾说)。我一开始认字,就偷偷去读了这些信。上面写的东西都极其深奥:比如战后的各种票(你的票够用吗?);链霉素(有人成功提取了链霉素,能救命);培根(有人弄到了一块珍贵的培根);还有爱情(不管看向哪里,我都能看见你的脸)。
金币是母亲娘家的,传给她终生保管。后来,一枚杏形金戒指(父亲送的)和一小块镶牙用的金块也会加入进来成为宝藏的一部分。这些是她唯三值钱的东西。
香烟匣子是银质的,曾经属于我外公。盖子上有一匹奔马(这是一匹奔马。母亲曾说)。我喜欢用手指勾勒这匹奔马,打开盖子,嗅闻我素未谋面的外公留下的烟味。
真丝丝巾(母亲喜欢强调它的真)是外婆随信寄来的。这块像空气一样轻、附在信里偷偷寄来的丝巾,在我未知的大门上打开了一条裂口。真丝一词像一块磁石,把其他一些含义模糊的词也吸引了过来,比如祖母绿。我以前很喜欢把这三个字放在嘴里翻来覆去地说,好像含着一块碧绿的薄荷硬糖。
包里还有一卷丝一样的头发,像小飞虫一样包在赛璐璐包装纸里——那是我的头发。我以前很喜欢拿这张赛璐璐的包装纸,举到光下,捕捉一缕缕阳光。
我频繁地花很长时间洗澡,这样他就听不到我的哭声。我在热水的冲淋下感觉着慵懒的疲劳与强烈的失落。好几次,我决定立即站起来,叫一辆出租车,拿起行李,摔上门,永远地离开他,但每次都被一种难以克制的既甜蜜又苦涩的不幸感所压制,而难以动弹。我觉得我们被困在了一个庸俗的玻璃球里,像一对年事已高的亚当和夏娃,回到了伊甸园的树下,有人颠倒了玻璃球,雪片落在我们身上,生死已经不重要,因为反正我们都出不去了。夜晚,我被他的哭声吵醒,那哭声像女人的哭声,像我自己的哭声。压制我无法离开的同一股力量,此时也让我无法伸出手臂,拥抱他。
第三天,我们,这两个默剧演员,起身出了门。太阳像聚光灯一样刺眼,我们走过玛利亚广场,各自背负着千言万语。空气中有热红酒、丁香与肉桂的气味,正是二月中举国欢庆的时候。我们像三流小品中的演员,被应时当令的布景围绕着。白炽的骄阳仿佛放大镜,暴露出我们脸上的每一根皱纹,我们都本能地寻找阴凉的地方躲避。
到了机场,我们坐下来,一边喝东西,一边等到了我的飞机。我们一起走向出口。在路上,我们看到一个拍立得照相亭,然后——天知道为什么——我们走了进去。我们挤坐在一张圆凳子上,被肮脏的门帘保护着,等待红灯亮起。红灯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亮起时,他突然吻了我。相机的取景音,规定了这个吻的长度。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用双手把眼睛遮起来,说我不见了,然后打开双手,又说我在这儿呢。在场人听了,都会欢呼雀跃:啊,你在这儿啊!
这个幼儿时的小游戏——在我们心中建立了这样的认知方式:我在这里,所以我存在(因此,我看得见);我不见了,所以我不存在(因此,我看不见)——还有一个成人版本。我记得小时候大家都喜欢用手做成望远镜的样子举到眼前,然后玩笑性地威胁伙伴们:我看到你啦!再大一点后,我们用纸筒代替了手。纸筒将无边无际、难以驾驭的世界,收缩进小小的圆圈,给它加了一个框。纸筒给了我们选择的权利(我能选择细看这个,或那个)。透过白色纸筒抵达我们双眼的世界,因为被分割成一个个圆形的局部,于是更瞩目,也更美。那句玩笑性的威胁——我看见你啦!——此时实现了其全部意义。没有纸筒的人只是能看见,而有了纸筒的人,便真正具有了观看的能力。在纸筒这一简单的装置的帮助下,人以自己更觉舒适的尺寸,亦即一帧照片的尺寸,看到了世界。
照片将无边无际、难以驾驭的世界,微缩成小小的矩形。照片是我们衡量世界的尺度。照片也是一种记忆。记忆的先决条件,是将世界微缩成小小的矩形。而将这些小小的矩形整理成册,本质上是一种书写自传的方法。
在家庭相册与自传这两种艺术体裁之间,无疑存在着一种联系:相册是物质的自传,而自传则是文字的相册。
整理家庭相册,其实是一种艺术创作(因为其中不乏对艺术的追求)。写自传(不管写出来的东西有没有文艺价值)同样是一种艺术创作。
相比于专业主义(想不到更合适的词了,我们姑且先这么叫吧)的艺术创作,业余主义的优势,或者说不同之处在于,它带有一种若隐若现的痛楚。一种只有业余艺术作品(像超感知觉一样)才能触及,并传递给观众或读者的痛楚。技艺精湛的所有艺术品,鲜有能触及这种痛楚的例子。这种痛楚是保留给业余艺术创作者的猎物,只有他们才有机会在无意中触及它。
相册的整理与自传的编写,本身都是一种业余艺术创作,因其业余性,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失败、要沦为二流。因为整理相册这一行为本身,就体现了我们想要从多个角度尽量多彩地展现生活的下意识的期望,而生活在这样的期望下,便被切割成了一系列死气沉沉的碎片。编写自传时,人对事件的记忆方式,也存在同样的问题;自传牵涉的事都发生在过去,可问题是,记录这些发生在过去的事件的人,却是一个现在的人。
只有一个成就,是这两种艺术体裁都有可能达成的(虽然它们都并不期望达成什么,因为它们的天性中没有算计这种东西),那就是于无意中击中某个痛点。当这样的奇迹发生时(当然,它很少发生),这件平凡的业余艺术作品,将会在艺术之外的另一种层面上取得胜利,即使是最辉煌的艺术作品,在它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在文学世界中,真正的作家,都会嫉妒这样一件(从失败中绝地反攻的)作品。因为这样的作品,有如神助般,轻而易举地达成了他们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达成的高度。
卡巴科夫对苏联日常生活的深度收集,自然而然地将他引向了《从不扔东西的人》这件多媒体艺术作品的创作。整件作品可以说是一部采用了各种媒体作为记录手段的日记,一部全方位多角度记录自己的自传。卡巴科夫这件作品的作者,拟定为一个不知名的苏联市民,他有自己的世界观,自己对美的理解,自己的语言,并写下了这部不寻常的(自己的)传记。
作品一开头是一段那位不知名的苏联市民对自己的描述;接着是大量分门别类地有序地粘在或钉在巨幅画板上的实物垃圾;然后还有各种被绑住吊起来或装在盒子里的器物,每一件器物都有它自己的分类标签;最后还有数不清的练习簿、文件夹、文件、日记本。那个平凡的苏联市民,既是这些东西的作者、主人,又是这些东西所刻画的主角。
有些画板上粘着很小的垃圾,捡到每一件垃圾的日期和时间(如:3月15日晚)与垃圾被发现时的情境描写(如:起床时在床边角落里找到,因为没有扫帚,就去问奥尔加·尼古拉耶夫娜借了一把;四月大扫除时在桌上找到;当时在下雨)通常都写在画板的顶部。在每件小垃圾(蛋壳、弹簧、面包屑、指甲、头发、剃须刀片等)下面,都有一行标注(晚饭吃掉了;尼古拉给我的;剔牙所得;未知;从拖鞋中找出;当时我在做针线活;我不记得;我在吃鸡蛋;我在削铅笔;我用它刮了十五次胡子)。
在叙述过程中,卡巴科夫不仅重现了一个普通苏联市民的思想、世界观与美学品味,而且,其所采用的表现手法,也是普通的、平民化的。确切说来,他采用了对自己,一个普通市民来说,能够胜任的创作方式:制作家庭相册、拼贴画,收集记录流行文化的明信片、邮票与火柴盒。粘的东西越大,画板上的说明性文字也就越具体。比如,在一个药片的包装盒下面,他写道:弗洛迪亚头疼,问我有没有药,我没有阿斯匹林,只有扑热息痛,他吃下去好了点。而在一个空玻璃罐下他写道:这是维卡给我带蛋黄酱时用的玻璃瓶。
根植于混乱的日常byt’之中,卡巴科夫为琐碎之物书写了一部宏大的多媒体传记/自传。在名为《我的一生》的手帐集(自然,这又是卡巴科夫那位不知名的苏联市民的创作)中,各种暑假明信片、简报、便条、笔记、速写、照片、信件、证书、个人文档……原原本本地展现了一个普通市民世俗的日常生活。卡巴科夫用垃圾来书写这部传记/自传,本来就颇具荒谬(或悲剧)的意味,而这一意味,又因传主本人的缺席而显得越发深重。这位匿名公民兼传记作者的个人命运,完全是整个体制(即苏联)及其品味、观念与语言的后果与缩影。通过隐藏在普通苏联市民这一面具背后,通过以他的身份收集到的日常垃圾,卡巴科夫向我们展示体制、政治、意识形态、媒体、文化、教育对日常与私人生活复杂的渗透,并通过将垃圾置于所谓高雅艺术的主题之上,从根本上向官方文化发起了挑战。
1986年,当我穿过幽暗灰蒙的阁楼,走进莫斯科画家伊利亚·卡巴科夫明亮的工作室时,我在心中行了一个屈膝礼。我从未见过如此骇人、苦涩又令人动容的画面:一个普通人的传记/自传,被这样清晰、苦涩而赤裸地降格为事实,被如此粗暴地打满了体制的烙印。
“我看不出哪里有趣,”她说。“没什么好写的!”她盖棺定论似的说,就此结束了这场关于笔记本的谈话。
我回国后发现她住院了。后来她病愈、出院,有一天,她递给我那本笔记本。
“给你。”她像交作业一样说。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敢去碰那个本子的花封面。即便只是想起它也会让我心痛。然后有一天,我还是把它打开了。纸上的内容,在我心上那道依然敞开的伤口上,撒下了……盐。
我把句子修改得干净了一些,将修下来的边角与尘泥吐进手帕,用自己的唾液将它们洗净。
现在我的手心有满满一堆她误用的词汇(她把矿井写成矿筒;就像她有一次生气时本想说你们都不鸟我,却说成你们都不咬我),用错的后缀,错误的拼写……
我用句号和逗号抚平句子的节奏,移除用错的感叹号(母亲真喜欢用感叹号!),将西里尔文改成拉丁文(她总是用西里尔文写瓦尔纳),删掉经常出现却毫无必要的引号,把大写字母改成小写(她每写到长辈的称谓,必要用大写)。我留下了被她过度使用的很好一词,留下了诸如政治形势日趋紧张这样的她从电视上听来的套话,留下了那些叫我意想不到的诗意的表达,比如bonjour,无聊的生活;也留下了似乎是她对天气预报所做的那句可有可无的评价:我们需要大雨,需要它成河。
我问我自己,还能做什么?因为在这里,在我的手心里,堆放着她语言的壳儿,这是她的特色,是令人动容的她写错了的变音符号,是只有我能听到的语气,只有我明白的意义,是她随情绪改变的笔迹,是只有我能察觉到的她克制的笔触……
我思考日记该纳入哪种题材,想通过某种伎俩,让它呈现出文学效果,却因置身它痛苦的核心,如置身流沙般,无法脱身……
“有时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既然一个人会把一切都忘记,他活这一生是为了什么?”母亲问。
“哪怕是属于我的东西,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东西,我也只记得一点儿了……”母亲说。
“正常人不会记得自己早餐吃了什么。习惯性重复的事,注定会被遗忘。早餐如此;亲人亦如此。”约瑟夫·布罗茨基说。
“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既没有未来,又无法指望过去……”母亲问。
“试图回忆往事与寻找存在的意义一样,二者注定都会失败。它们都会让人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想要抓住篮球的婴儿:球会不停地从手上滑走。”布罗茨基说。
“到了最后,生活会碎成一堆零星的细节,相互之间没有联系。这样也行,那样也好,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我不知道在滑入虚无之前,还有什么东西是确实可以紧握的。”母亲问。
“记忆与艺术的相通之处在于,它们都长于选择,偏好细节。虽然这样评价艺术,可以说是一种褒奖(尤其如果评价的是散文),但对记忆来说却是一种侮辱。不过这种侮辱是言之有理的。记忆确实只包含细节,而没有全景;只有高亮部分,而不是一整出戏。人类对自己记忆的全面性坚信不疑,这种信念是我们赖以存续的一大根本,虽然并无根据可言。如果非要说的话,记忆就像一座图书馆,杂乱无序,也收不齐任何人的全集。”布罗茨基说。
“我读过很多书,可以说是在书堆里泡大的……我读过的一切,现在看来都只不过是一大团混乱的词语。我努力回忆我的父母,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们,这让我感到羞耻。然后我安慰自己,至少我了解我的孩子……当我发觉自己其实也不了解我的孩子时,我的心一阵发冷……”母亲说。
“有时我也困扰,但通常我只是看着他们,无法理解;我已经忘记了我们之间的信号,我们过去心照不宣的小习惯现在对我毫无意义。由于我的无动于衷,大家逐渐放弃了将我记忆唤回的信念。最终他们变得无话可说。而触动我最久的其实是他们的样子:我女儿把头发甩到脑后的样子,我儿子咬眼镜腿的样子,或者,我妻子疲惫时一再伸展后背的样子。那都是铭刻在我心里的样子。然而这些样子逐渐被新的样子,或是我未曾留意的旧的样子所取代。回想过去,我感到疑惑:我对他们了解得这样少,我们何以这样共度了一生?”哲尔吉·康拉德说。
“有些事我确实还记得,比如年少时的渴望。现在看来都很傻了。比如,小时候我特别喜欢马,总梦想有一天可以骑马……连这个愿望我都没有实现。”母亲说。
“细想之下,我唯一真正记得的东西,是恐惧。小时候,我很怕里外翻转的手套。这东西本身没什么出奇,却能在我心里激起极大的恐惧。”母亲说。
“实际上,我体会到的恐惧都是短暂的,与其说我感到恐惧,不如说我感到不真实……”彼得·汉德克说。
“你知道,我最怕的是变老……”母亲说。
“恐惧是遵循自然法则的:意识自带horror vacui……”彼得·汉德克说。
“这话我听不懂。我只是觉得,如果我生来是个男孩,也许一切会有所不同……”母亲说。
“每个女人降生于这种环境,本质上都是极其危险的。但或许有一件事还值得庆幸:那就是无需再担心未来。我们教堂赶集时,集上算命的人只对年轻男性的手相有兴趣;谈女孩的未来就像开玩笑……”彼得·汉德克说。
“谁也无法接受自己的一生被当成玩笑。”母亲说。
“生活是井然有序的,但它就像一个装有各种必需品的工具箱,并非每个人都能在里面找到自己的位置……”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说。
“可能我的问题真的在于生而为女人……”母亲说。
“人类女性是不可理解的。人类日常极其糟糕、无意义、迟钝、死板……”什克洛夫斯基说。
“这么说来,无论是男是女,我都会一点一点地失去一切……”母亲说。
“生活总是在尽其所能地模仿小说,因此精彩的小说大可不必模仿真实的生活。”巴别尔说。
“现在,反正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又属于谁……”
附记
最后那句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又属于谁是我后来加的,1991年9月20日,母亲突然说了这句话。当时我以为这会是本文的最后一句话,这个我一直在尝试的题材可以就此打住了。这句话是在两次空袭警报之间加上的。整个九月,我们往返于停电的家和防空洞之间,被警报的声音、电视上国破家亡的画面和心中的恐惧折磨着。每次去防空洞,我们都随身带着证件,以便万一炸死,别人能知道我们是谁。她在日记中曾天真而动人地希望上天不要让外面传的事发生,但那件事已经发生了,人们窃窃私中所说的那件事,已经发生了。
1946年,她来到战火蹂躏的南斯拉夫。她在战争即将结束时来到这里,错过了整个开头。如今,在她人生即将结束的此刻,她把这个开头补上了。她小时候最怕的是里外翻转的手套。如今,真假就像手套的里外两面,被彻底翻转了过来。
每次去防空洞,她都会带着……一个笼子,里面是她那只虎皮鹦鹉。她把她心中剩余的所有爱,都给了这只我一个月前不顾她反对给她买的鹦鹉。她好像并不担心她的孩子,也就是我们,甚至不担心她自己。她的整个人——这个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又属于谁的人——将最后一口气,倾注在了这只微型的天使身上。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她带进防空洞的东西只有两件:她的身份证和她的虎皮鹦鹉,在这小小的、天使的复制品中,一颗心脏正怦怦、怦怦、怦怦地跳动着……
我时常疑惑自己为什么如此不了解母亲。她的一生在我眼中好像一块便宜的布料,别人塞给了她,而她要永远拿着,它没有弹性,不能放长,也不能缩短。她对待她的一生,似乎也真的像是对待一块布料那样:她洗它、熨它、缝补它,把它整整齐齐叠好,收在橱柜里。
我疑惑自己为什么如此不了解她,为什么我唯一了解的那一点儿,又都如此琐碎。她对我要了解的多了。她像我的房东又像一个小偷那样,掌管着我的密码,通向我疼痛的密码。我自己也不了解那种疼痛,不知道它来自何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战胜它,为什么每次都为了它而不能呼吸。
我只了解她的姿势,她的动作,她的表情,她的语气,这些东西我在自己身上也能看到。照镜子时,总有某些时刻、某一瞬间,好像在二次曝光的照片上一样,我看到的不是自己的镜像,而是她的样子。我看到两条线,不可阻挡地往下走,停在(目前而言还)隐约可见的松弛下垂的地方。
我越来越多地在夜半因为胸闷而醒来,越来越多地像她一样咂嘴。她午睡时,我会偷偷观察她。她的上唇上面会出现小小的汗珠。不知道我睡觉时,脸上是否也这样清晰地显出我向绝望越陷越深的样子呢?
有时我会发现自己摆起了双腿,扭动脚趾,仿佛要碾碎空气。而这是一个她的动作。
有时我会突然被焦虑席卷,好像于意想不到之时被打了一棍,不知道这样的时候,我的脸上是否也有跟她一样的无助与脆弱?我是否也会用轻咳来假装平静,就像她所做的一样呢?
有时我在自己的声音里听到她的沙哑,有时她的声音会闯入我的声音,那样的时刻,我说话就仿佛是两个人在说话,我只好像她一样不时欲言又止,把某些词的尾音拖长,耐心等待这一刻过去。
我记得很久以前——我约会归来,才刚与男孩一遍遍经历了我们的离别之吻——到家时,浑身还笼罩在肾上腺素里,脑内还下意识地重复着刚才的内容,回放着刚才的画面,结果就在母亲嘴唇上,结结实实地,像吻那个男孩一样吻了一下。这个笨拙的举动令我莫名不安。如今想来,也许因为当初我冥冥之中知道自己吻的正是未来的自己、是自己的镜像,当然,也许还有更复杂的原因。
每当我在自己身上看到她,每当她的形象浮现出来,我的眼前就会重现那个吻,那是我们的开始:她双眼睁得圆圆的,有点惊讶,眼中反射着我与她相同的尴尬表情。
母亲的朋友缇娜家有一棵树,一棵日本苹果树。
“快来。”托米卡招呼我,他是缇娜的儿子,跟我同岁。
我乖乖地跟着他跑去。我们来到树下。树上开着深粉色的苹果花,树盖伸展,遮天蔽日。
“现在我们要爬上去。”托米卡说。我们爬上低矮的树桩,舒舒服服地坐在由枝桠构成的网中。
“看见了吗?”托米卡趾高气扬地说,指点着树下属于他的江山。
我们坐在天堂树上,藏身繁花似锦的树盖中。阳光穿透进来,在我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小圆点。我们就这样,在这个暖融融的盛着苹果的碗里坐着,沉醉在昆虫的嗡嗡声中,沉浸在深粉色的醉人的花香里。这香气又甜又浓,仿佛被放大镜放大了一般,直逼过来。我被这甜香熏得几欲摔倒,伸手去抓一根树枝,手指在粗糙的树皮上擦破了。
粉红的擦痕渗出小小的血珠,静悄悄落到一片花瓣上。
“快把血吸掉……”托米卡轻声说。
“为什么?”
“不然你会死的……”他用一种故弄玄虚的声音说。
我乖乖地吸掉手指上的小血珠。血的味道很甜,也很奇怪。我的心莫可名状地悸动着,仿佛即将发现什么伟大的秘密。我颤抖着,深吸着馥郁的花香,好像盲人一样循着气味的线索,探究那个深不可测的秘密。死这个词好像一个金色的指环,在空中回荡,久久不去。我坐在树杈上,摇晃着双腿,看着擦破的皮肤上细小的金色绒毛和下面粉红的血肉,一只黑色的大蚂蚁从伤口上爬了过去。感觉上我很小,而蚂蚁很大。
“现在,我们来下雪吧。”托米卡说,开始晃动树枝。
下方如茵的绿草地上,下起了深粉色的暴雪。在飞旋的花瓣中,我看到了我带血的那一瓣。我们就那样坐着,小小的,仿佛坐在玻璃球中,身陷一场花瓣的雪暴,托米卡和我,独处在世界上。
我用手指划着玻璃球。我将它握在手里,像握一个苹果那样,用我的手心温暖冰凉的玻璃,用冰凉的玻璃冷却我的手心。玻璃球中,坐着我的母亲,她正在舔指尖上的雪花。
我透过玻璃看着她,想着她,试图感受内在的她。我将玻璃球倒过来,爱玛·包法利,玛琳·奥哈拉,苔丝,魔女嘉莉……她们的脸纷纷划过她的面容。她们的影子,根据某种神秘的亲疏关系,交织、缠绕、联系在一起。我在她们身上看到与母亲相同的闪烁的眼睛,看到浆洗过的雪白围裙,看到发间的发卡,看到一种体态、一种姿势、一种表情、一种动作、一种说话的方式……她们被同一种力量所产生的粘力联结在一起,这力量来自女性的共同命运。她们在彼此身上找自己的影子,在彼此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我看着玻璃球中的她,我想我看见的这些女性都是内在的她,而与这些女性——与苔丝、玛琳、嘉莉、艾娃、安娜、爱玛、贝蒂这些女性在一起的她,既真实,又不真实。我看见那两条法令纹,势不可挡地往下走,伤感地结束在下垂的嘴角。我看见她忍受命运时的愁眉苦脸,这命运开始得像小说一样,却没有结束得像小说一样,它在半路停下了,它让她老去,但再没有赋予她真实而强烈的情感,有的只是衰弱,只是隐约的渴望,只是一个玻璃球。我在她的脸上看见她曾读过的小说、看过的电影,看见那些女性的命运,她们或许坚强、浪漫、炽烈,却统统听命于导演的构思而结束了一生,只有她,继续过着模糊、苦涩的日子,她曾经对未来的期许有多光明,这日子就有多灰暗。
我翻转玻璃球,突然间,我为母亲感到难过,她这么的小,这么不自由,她一定很孤独,很冷……我将玻璃球握在手里,像握着一个苹果那样,我将它送到嘴边,用我的气息温暖它。母亲在水汽中消失了。
她的邻居薇瑞卡在一个意大利牌洗衣粉里找到一个傻瓜相机的赠品,她就要我给她买意大利牌的洗衣粉,我(怀着同样的愤怒与怜悯)拒绝后,她把这个愿望告诉了我的朋友。说的时候,语气好像在逗他(我知道有点蠢,但是……),好像她正在跟他分享的,是什么甜甜的小秘密(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拍照)。
这件事像一根针,深深地刺痛了我。她的天真(竟以为每一包意大利洗衣粉里都有一个傻瓜相机的赠品!),她单纯的愿望,她看见什么都想要的孩子脾气,好像在她的世界里打开了一道裂痕,透过裂痕,新的光线洒在她身上。我开始看到,也许她一直想要的不过是陌生人用苹果做的玫瑰。不过是一个奇迹。一颗在里面能找到惊喜的奇趣蛋。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需要了。只要这些,只要这一点小东西,帮她捱过难捱的日子。只要一块帽子里变出的丝帕,一只白鸽,一根魔术棒,几张活画片儿。只要玻璃球中的一场暴雪,只要苹果皮做出的一朵玫瑰。再不需要别的了。天啊,她要的算多吗?天啊,她要的只是这些吗?
我想象此时她躺在床上,正在读书。她感觉眼睛疼了,缓缓脱掉眼镜,合上书,把眼镜放在书上。她坐起来,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摆动双腿,用脚趾搓捻着黑暗。她看了看自己浮肿的手,伸到床头灯下细细检查。她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一再更换着频道——每个台都是雪花片。每个台的雪花片都漫出来,下在了她的房间里。她关掉电视,懒洋洋地走进卫生间。她久久地坐在马桶上,一边用脚趾搓捻着空气,一边小便。黑暗中,她听着自己发出的声音。然后,她又从卫生间走进厨房。她任由灯就那么暗着。她打开冰箱,盯着被照亮的一切看了一会儿,好像要找什么东西。白色网架上有一盒酸奶,一盒牛奶,一小块奶酪——仿佛一顿给老鼠吃的晚饭。她关上冰箱,什么也没拿。
她走到窗边,在黑暗中摸了摸非洲紫罗兰毛茸茸的叶片。她靠在窗台上,抽着烟,凝视着夜色。在她的下方,大片油亮的绿叶颤动着,发出沙沙声。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来都像银色的盘子。一两年后,这些闪着金属光泽的银盘将会长到她窗户的高度。阔叶乔木长得真快啊……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夜色中跳动。怦怦、怦怦、怦怦……突然有些被打动了,好像那是体内一只迷了路的老鼠,出于恐惧,正在敲打她的心墙。她抚摸着紫罗兰毛茸茸的叶片,这让她的心安静下来。
临近的楼里,苍白的灯光零星亮起。在其中一扇窗前,她看到一个静止不动的身影,正在抽烟。另一扇窗前,一个女人倚在窗台上,也在吸烟。她看着那个女人,仿佛看着自己的镜像。三个烟头,三个光点,在夜色中闪烁,肥厚的叶子吸收着香烟。她突然很想跟她们招手,但打消了这个想法,在夜色的掩护下,她微微地笑了。她在想象中完成了这个动作,用手指,谨慎地发送出一个小小的讯号。并且想象那两个吸烟的人,也在向她发送同样的讯号。
I 相册诗学
这是一个怀旧的年代,而照片则是对怀旧的积极推动。摄影是追悼的艺术,是迟暮的艺术。大部分拍摄对象在被拍下的那一刻,就已经带上了悲情色彩。一个丑陋或怪异的对象也会显得动人,因为摄影师的注目已使其变得庄严。一个美丽的对象也可以唤起悲哀,因为它已经衰朽,或不复存在。所有的照片都是mementos mori。摄影即是对另一人(或另一物)之死亡、脆弱与衰变的参与。通过截取时间中的某一帧,并将其冻结,所有的照片都见证着时间无情的消融。
——苏珊·桑塔格,《论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