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名画家的前途】
▷第一章 本质
图注:伦勃朗,《戴护喉的自画像》,约1629年。木板油画,38厘米×30.9厘米。纽伦堡,日耳曼国家博物馆
伦勃朗(Rembrandt)曾身披盔甲给自己画像。他穿的并非全身套甲。没有人愿意穿那样的成套盔甲,除了骑兵,因为骑兵极易被长矛兵从马肚子底下刺到。但是,伦勃朗会经常性地戴上他那副护喉。这是一副用铰链连在一起的领甲,用来保护头颈底部、锁骨和上背部,领甲上方系着一条丝质骑马领巾或者围巾,看起来非常得体;这一抹钢铁让他不致被人认为过于轻浮。不过他并不打算去军营报到,尽管他二十三岁了,已到参军的年龄,尤其是兄长在磨坊中惨遭意外、落下了残疾以后。这是一件在社交场合穿的盔甲,带有一种军装的时髦感,就像20世纪久坐的政客们装模作样地穿在身上的戎装,或者“都市伞兵”穿的防弹背心一样。正是这副铆钉闪闪发光的护喉,给予了伦勃朗一种不用入伍便可展现出的军人风度。
房间的角落里,伦勃朗的目光扫过正在解体的墙壁上的鱼尾状三角形,墙壁层层剥离,每一层都有其令人欣喜的独特质感:翘起、蜷缩的石灰表层;表层破碎的白垩灰泥,以及在这之下的土灰色砖块,还有细小的裂缝旁积起的黑色尘垢。所有这些材料,各自展露着各自的破败。他将这些忠实地展现在绘画中,观察之细致,描摹之专注,足以使那破碎的结构呈现出一种类似腐肉般的坏死品质。在门的上方,另一条纹理繁多的裂缝在灰泥上轻盈地划过。
伦勃朗为了赋予墙缝以物理上的直观和视觉上的可信,或许用了他的画刷中尖端最为精细的那一把:这是一把短毛软刷,用某种外表丝滑的小型啮齿类动物的毛制成。这种画刷是细密画画家的最爱,能画出最为纤细的线条,或者在画板上转动并轻轻压平,制造出更饱满的笔触。松鼠毛画刷能驾驭各种颜色——比如,画砖用的胭脂红、赭色和铅白色,用来表现积满污垢的灰泥的那种混以淡淡的黑色的铅白色;也可以在画板几近毫厘的空间里,将颜料的痕迹完美呈现出来,一套泥土材料(画家的)转化为另一套泥土材料(建筑商的)。这就像炼金术。但是这种嬗变并不发生在哲学家的蒸馏器中,只会发生在我们陶醉的双眼中。
描绘这块剥落之墙究竟耗费了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这是花费精力苦思冥想地设计出来的,还是靠一时冲动想象出来的?他的问题究竟是过于冲动还是过于勤勉,伦勃朗的批评者无法就此达成一致,尤其在他去世之后。无论是哪种情况,在人们普遍的记忆中,他都是现代主义出现之前最擅长使用宽刷的大师,这样说并不为过:彪形大汉肉乎乎的拳头拍打着稠密凝结的颜料,揉捏、抓挠、摆弄着颜料表面,就仿佛那是糊状的黏土,是用来雕塑,而非用来绘画的材料。但是,自绘画生涯伊始,且在其整个生涯过程中,伦勃朗都与维米尔极为相像,两人都是控制精细活动的大师,是光之刻面的裁剪师,也是调节光影的螺丝刀,能让细小的物体闪耀光芒,比如在金属门闩上游动的一粒粒亮光,以及落在画家鼻尖的微尘大小的阳光。惠更斯和洪迪乌斯的祖先都是金匠和珠宝商,这种才能或许就是他俩非常欣赏的。伦勃朗完全有理由相信,在他想成为别的什么人之前,首先得证明他具有匠人的资格。毕竟这一点在他的同代人眼中就意味着“技艺”(ars):能用娴熟的双手将幻象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