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只要再贴上一枚邮票》(书信集)
【日】小川洋子;【日】堀江敏幸
昨天,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决定永远闭上眼睛。即使是醒着的时候,也和睡着的时候一样,永远,闭着。
这样写,可能会无端地引起你的担心,但请你别把它想得过于严重。首先,人在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睡着的,除此之外的时候也时常眨眼挡住自己的视野,所以如果有机会精确地来测定眼睛睁开的时长,那一定短得令人吃惊。我们总感觉自己是睁大眼睛始终注视着世界的,但其实那是一种错觉,映入眼帘的多半都是黑暗。你没必要害怕什么。
当然,做了这个决定,我一定也会失去很多。也有人劝我说,你不妨再重新考虑一下。但是,即使闭上眼睛,也还是可以这样写信给你。语言不会消失。既然如此,那也就足够了。
黑暗中映出的文字比白色信纸上的文字表情更丰富,更有深度。即使文字的轮廓是清晰的,但当你把焦点放在那里时,不知为什么,你会发现它看起来轻轻地摇晃着。一个字一个字的,似乎都隐藏着与它们相配的秘密故事。
——「第一封信」
现在,我翻阅了手头的版本,把它记录下来:
从华丽的云彩和冰冷的风之间
穿过交错的光的棍棒
去往那个我们称之为上方的神秘方向
我一边惊讶它是这样的
一边比大循环的风更轻快地飞升而去
我甚至可以追踪它的足迹
在那里,我看着幽碧寂静的湖面
过于惊讶于它那平坦的光辉
和未知的全反射方式
还有那静静闪烁的树木行列
惊讶于它们能被正确反映
随后它将自行研磨
磨出澄澈如镜的天上琉璃地面,因而颤栗
变成绳索上流淌着的天空的乐音
这是宫泽贤治《青森挽歌》中的一小节。不仅是你我回忆中的那一刻,还是正在讲述的我此刻的内心,诗人的声音都能渗透进来。此前提到过宇航员失去存在坐标时感受到的茫然,在写下“我们称之为上方的神秘方向”的那一刻,变成了特别的东西。对普通人来说的“上方”,对他们而言没有意义。“幽碧寂静的湖面”也好,“变成绳索上流淌着的天空的乐音”也好,湿热的墨西哥夜晚与寒冷的日本北国就这样连接在一起,文字成为贯通地球的中微子。但是,我当时只讲了短篇小说主人公对星空和世界的思索。我用打字机写的叙事诗,也与这样的乐音相关,所以那时可能有点过于投入了。讲到一半就跟不上这样抽象的表达,于是又陷入沉默。
——就这样结束了?
你爽快地把故事讲完了。我说到一半就变成了不是自己的语言而只是一些音节,因而迷失了全貌,故事也变得半途而废。就这样结束了?不管故事是否继续,你一定会这么接上一句。我也没有刻意要等你说,但每次听到这句还是会很高兴。但是那个夜晚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奥克塔维奥·帕斯短篇小说的主人公,在像瞳孔花园一样的夜空下,突然感受到了人的气息。当他意识到时,后背抵着一把刀。请不要动,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不是不许动,而是请不要动,这种温柔的语气会更让人恐惧。看不见身影的男人想要的,既不是物品也不是金钱。是眼睛。
他说他不杀人,只是想要眼睛,因为恋人让他带一束蓝色的眼睛花回去。主人公反抗说自己的眼睛是黄色的,但那男人并不相信。于是他划亮火柴,以确认眼睛的颜色。我没有再说下去。你也没有催促我。我为什么说那样的故事,在那时你已经察觉到了吧?这篇小说,将我们在K町地下行星被复眼包围着的感受,毫无遗漏地表达出来。在一束蓝色的眼睛面前,在一束由单个的蓝色眼睛扎成的语言花束面前,我们只不过是两个音节而已。从那时起,每次在不同的地方遇到星空,我们都会聊起这个夜晚。又或者,在你编织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