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会走心,但对生活的爱正是围绕着简单而隽永的强烈感受打转,恨意、爱意、泪水、快乐都随着人的成长与日俱增,勾勒着人之命运的样貌——譬如乔蒂诺《安葬耶稣》中圣母玛利亚牙关紧闭的痛苦。
——《荒漠——致让·格勒尼耶》
在这生命跳动之后,我将迎来这独一无二的时刻,咖啡馆关了门,世界突然重回宁静,我沿着昏暗的短街朝市中心走去。闪着金光的黑色亚诺河,黄绿色的古迹,无人的城市。该如何解释这瞬时又机敏的诡计呢?它让比萨在晚上十点的时候摇身一变,成了一番水与石的静默奇景。“正是这样的一个夜里,杰西卡!”在这独一无二的舞台上,莎翁笔下爱侣的声音诉说着众神显迹……当梦准备好落在我们眼前,要学会为梦做准备。人们来这里找寻内心最深处的旋律,在这个意大利的深夜,我已感受到其最初的几个和弦。明天,就在明天,田野在清晨慢慢苏醒。而今晚,我就是众神里的一员,面对“迈着为爱牵动的脚步”逃走的杰西卡,我的声音与罗兰佐交会。但是,杰西卡只是借口,是爱的冲动超越了一切。是的,我相信,与其说罗兰佐爱她,不如说是罗兰佐感激杰西卡让他能够去爱。但是,为什么要在这晚想象威尼斯商人,却忘记了维罗纳呢?或许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叫人不去珍视不幸的情人。没有什么比为爱而死更加虚无。首先要活着。宁要活着的罗兰佐,也不要土里的罗密欧,哪怕他手持玫瑰。所以,如何不在这生之爱的庆典里起舞呢?下午,在主教座堂广场的短草坪上睡一觉,睡在总是有时间去参观的古迹之间,然后在城里的喷泉喝口水,那里的水有点儿甘甜,又喷涌得叫人捉摸不定。再去看一眼女人笑盈盈的脸庞、修长的鼻、骄傲的嘴。只要明白,这些奥义的传授都是为了走向更深的感悟,正如举着火把的朝圣队伍将秘仪的圣物带去埃莱夫西斯。人们欢快地为接受自己的训诫做准备,当醉意达到顶峰,肉体变得有意识,得以与黑色血液象征的神圣奥秘对话。在初识意大利的炽热中汲取自我遗忘,而遗忘教会我们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自己从希望中赦免,将自己从历史中释放。美的景致之中有身体与当下的双重真实,何不牢牢抓住这唯一期待的幸福?哪怕这让我狂喜的幸福正不得不慢慢消亡。
这种真实既是圣玛利亚修道院晚开的小玫瑰,又是佛罗伦萨周日清晨的女人,以及她轻盈连衣裙里自在的身体和潮湿的双唇。这个周日,每一间教堂的角落都陈列着鲜花,这些鲜花蓬勃有光泽,点缀着露水珍珠。于是,我在那里同时找到一种“天真”和一种奖赏。在这些鲜花中,就像在这些女人之间,存在一种慷慨的丰腴,在我看来,渴望鲜花和觊觎女人没有多大的区别,得到满足的都是同样纯粹的心。对一个人来说,很少能感受到心的纯粹。但是,至少,在此刻,这颗心该做的,就是将使其纯粹的东西视作真实,即便这种真实在别人看来可能如同一种亵渎。比如,我这天想到:我在菲耶索莱的一间圣方济各修道院里度过一个早晨,修道院里充满了月桂的香气。我在一个长满了红色花朵、洒满阳光、飞满黄黑相间的蜜蜂的小院子里度过了很长时间。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只绿色喷水壶。来之前,我参观了僧侣的小间,看到了用头骨装点的小桌子。如今,这个花园表达着他们的灵感。我重新朝佛罗伦萨走去,沿着丘陵下坡,坡上布满柏树,山下是开阔的城市。这世界的壮丽,这些女人,这些鲜花,在我看来都是人们生活在这里的理由。我不确定,不过对所有知道从一个贫穷的极点出发总是能与世间的奢侈与财富相逢的人来说,这或许也是他们存在于世的理由。一边是封闭在柱子和鲜花之间的圣方济各会修士,一边是阿尔及尔巴多瓦尼海滩上整日晒着太阳的年轻人,我在两种生活之间感受到一种共鸣。他们或褪去尘事,或褪去外衣,都是为了一种更广阔的人生(而不是为了另一种人生)。无论如何,这是“缺失”这个词表达价值的唯一场景。“赤裸”始终保留着一种身体自由、手随花动的意味——这是从人性中解放出来的人与大地之间的爱的相融——啊!假如说这还不是我的信仰,那么我也会立刻皈依这个宗教。不,这不会是一种亵渎——就好像如果我说,乔托画作里圣弗朗西斯心底的笑意为有幸福品味的人辩护,这也不会是一种亵渎。因为,神话之于宗教,就像诗歌之于真实,那是掩藏生之热爱的荒诞面具。
在菲耶索莱,同样一群人,一面在红色鲜花中生活,一面在自己的小间里放豢养沉思的头骨。窗外是佛罗伦萨,桌上是死亡。绝望中的某一种延续可以酝酿喜悦。当生命到达某种温度,灵魂便与血液融为一体,自在地生活在矛盾之上,对义务同对信仰一般漠然。所以,即便我在比萨的城墙上看到某只快活的手骄傲地写下这种怪诞的殊荣:“Alberto fa l'amore con la mia sorella”,我也不再感到惊讶。我甚至不再为意大利是不伦恋的王国而惊讶,退一步说,意大利是公开承认不伦恋的王国,这一点也最能说明问题。因为,从花前月下到伤风败俗的道路蜿蜒曲折,但确证无疑。沉醉在美妙之中的智慧烹制了虚无的晚餐。在这些令人窒息的壮阔景象前,每一种思想都是对人的否决。很快,人类被如此之多令人难以忍受的信仰否认、遮蔽、掩盖、夺走光芒,在世界之中什么都不算,成了不成形的斑块,只知道被动的真实,或是其色彩,或是其光芒。如此纯粹的风景让灵魂变得冷酷无情,风景的美变得令人难以承受。石头、天空和流水写就的《福音书》里白纸黑字地写着:没有什么能够复活。从此以后,在心灵这片壮美的荒漠之中,开启了对这些人类的诱惑。如果说,在高尚的景象前、在美的稀薄空气里,崇高的思想始终难以相信伟大能够与善良结合,又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呢?一种智慧,如果没有囊括某个让其完整的上帝,那便会在否认它的东西中寻找上帝。抵达梵蒂冈时波吉亚叫道:“既然上帝赋予我们教皇职权,那就应当赶紧享受。”而他也正如他说的一样做了。赶紧,这个词用得好。在如此志得意满的人身上,我们却已感受到了这种如此特别的绝望。
幸福与爱情相连——但幸福和爱情并不是同一件事。我知道某些时间、某些地点,幸福可能显得如此苦涩,人们更愿沉醉于幸福的承诺。但是,也正是在这些时间、这些地点,我没有足够的心去爱,也就是说没有足够的心支撑我不去放弃。这里应该提及,人走入了大地和美的节庆。因为,在这一分钟,就像揭下最后一层面纱的新教徒,人在上帝面前放弃了他微不足道的自我。是的,有一种更高处的幸福,在那里,幸福无关紧要。在佛罗伦萨的时候,我一直攀到菩菩利花园的最高处,攀到一处观景台,从那里可以俯瞰奥利维托山和延伸到地平线的城市高地。在每一座丘陵上,橄榄树都失去光泽,如同一缕缕轻烟,在这些轻烟连成的薄雾中钻出了柏树坚硬的枝条,最近处的是绿色,最远处的是黑色。我们看见天空深处的蓝,天空中大块的云朵点点斑斑。傍晚时分,天空落下一道银色的光,让一切都变得沉默。山顶先是在云中。而后,一阵微风起,我感到它吹拂在我的脸上。丘陵背后的云朵也被微风吹拂,如同帘幕一般徐徐拉开。同时,山顶的柏树好像一下子蹿高了,伸进了突然显露出来的蓝天里。和柏树一起的,是整座丘陵的橄榄与石头,慢慢地显出身影。另一朵云飘来,帘幕又落下。山丘连同自己的柏树和房屋重又隐去。然后,再一次——在别的丘陵上,远方越来越模糊不清——同一阵微风,在这里吹开云朵厚厚的褶皱,在那里又将它们合起。在世界大口的呼吸中,同一口气在几秒钟时间里一呼一吸,在越来越远的地方再次演奏以石头与空气为主旋律的世间赋格。每一次,主旋律都会降一个调,跟随这个旋律走得越久,我就越感到平静。最终抵达了这让心触动的景象,我一抬眼,拥抱了整片山丘的起伏,每一座都在呼吸,这呼吸好像是整个大地的旋律。
即便我希望真实永存,但当我真的面对一种永不腐坏的真实时,我又能做些什么?这不在我的范畴内。热爱永不腐坏的真实,便是一种假装。人们很少懂得,人从来不是出于绝望才会放弃构成生活的东西。冲动和绝望将人带向另一种生活,也在表达对世间功课的依依不舍。但是,当人清醒到一定程度时,可能会自觉心门关闭,不反抗,没要求,转身背朝在此之前视作生命的内心波澜。如果兰波停在阿比西尼亚,没有写出过一行诗句,那不是因为偏好冒险,也不是因为放弃写作,而是“因为就是如此”。当意识到达某个端点,人们终于开始接受我们生来试图不去理解的东西。人们清晰地感受到,这如同在对荒漠进行地理研究。但是,只有永不望梅止渴仍能耐住荒漠生活的人才能真正感知这片独特的荒漠。那时,也只有那时,幸福的活水才会在这片荒漠满溢。
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在菩菩利花园,垂挂着数不胜数的金黄柿子,绽开的果肉滴下醇厚的蜜汁。从轻快山丘到丰汁鲜果,从让我与世界相连的秘密爱意,到推着我走向橙色果肉的饥饿感,我抓住了将禁欲之人带向欢愉,将贫瘠之人带向满足的平衡。我曾欣赏,我仍在欣赏这种联系,将世界与人相连。在人与世界的相互映射中,我的心得以介入,在一个确切的范畴内决定它的幸福,而在边界之外,世界可以造就幸福,也可以摧毁幸福。佛罗伦萨!这是欧洲为数不多让我明白在我反抗的心里沉睡着一种认同的地方。在它混杂着泪水与阳光的天空里,我学会赞同大地,赞同在大地节庆的昏暗火光中燃烧。我感受到……应该用什么词语来描述呢?有多出格?如何让爱与反抗的一致成为永恒?唯有大地!在大地这片被众神抛弃的广袤庙宇中,我所有的偶像皆为肉身。
别致、生动、细腻、感人,情感算得上是一种诗学,而其中至关重要的,是真实。在我看来,所有持续的,便是真实的。我们应该料想到这样一种洞见:关乎真实,唯有画家能够喂饱我们的馋虫,因为他们的天赋使然,是刻写身体的小说家。他们以“当下”这一既卓越又日常的方式工作,而当下永远体现在姿态之中。画家们描绘的不是一个笑容,不是一瞬间的腼腆、遗憾或期待,而是一张有血有肉的脸。在这些凝结的面孔上,在这些永恒的线条之中,他们永远地驱除了思想的诅咒,而这一诅咒以希望为代价。但身体无关希望,只感受血脉的跳动。永恒,独属于身体的永恒,是漠不关心。如同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的《鞭打基督》,在一个刚刚打扫过的庭院里,正遭受鞭刑的基督与四肢粗壮的打手都表现出一种冷漠超脱的态度。因为这一酷刑没有后续。训诫仅停留在画布的框架里。对不期待明天的人而言,有什么理由感动?人类的这种因为不抱希望而拥有的无动于衷和庄严崇高,这种永恒的当下,正是被深思熟虑的神学家称为“地狱”的东西。没人不知道地狱也意味着受苦的肉体。让托斯卡纳艺术家们驻足的正是这肉体本身,而不是肉体的命运。没有预言的画作,也不应该在博物馆里找寻希望的理由。
灵魂的不灭的确吸引了许多智者的注意。但那是因为他们在阳气耗尽之前都始终拒绝着他们被赋予的唯一真实,也就是身体。因为身体不给他们带来问题,或者说,至少他们已经了解了身体能够给出的唯一结局,即一种终将腐化的真实,而这真实之下,是人们不敢直视的苦涩与崇高。相对于真实,智者更偏好诗,因为诗是灵魂的事。人们大概能够感受到我在玩文字游戏。但是人们同样明白,我只是想要通过真实走向一种更高维的诗:那是从契马布埃到弗朗切斯卡的意大利画家们在托斯卡纳的风景中燃起的黑色火焰,那是一种被抛到大地上的人类的清醒抗议,抗议大地的壮丽与光辉不停地与他讲述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