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之花』
4 被诅咒的女人
德尔菲娜和伊波利特
在无力的洋灯淡淡光芒的照映下,
靠着沾满一片香气的深厚的软垫,
伊波利特梦想着强力的抚爱的手,
给她拉开她那青春的纯真的帷幔。
她张着给暴风吹刮得迷乱的眼睛,
探寻她那已经远隔的天真的云天,
就像是一个行人又转过他的头来,
回顾他在早晨经过的蓝色地平线。
从虚弱的眼中流出的慵懒的泪水、
疲累的神色、痴痴呆呆、阴郁的快慰,
软弱的双臂像扔出的无用的武器,
这一切都有助于显示她脆弱的美。
德尔菲娜投出热情的眼光望着她,
安静而充满喜悦,躺卧在她的足下,
就像是一匹猛兽,先使用它的牙齿
将猎物猛咬一下,然后再监视着它。
强壮的美人跪在柔弱的美人面前,
她显得非常自傲,高举胜利的酒杯,
觉得无穷的快感,她向她伸直四肢,
好像在等着接受对方衷心的感谢。
她从那位苍白的牺牲品的眼睛里
搜寻对方歌颂欢乐的无言的赞诗,
搜寻那像长叹一样从对方眼睑上
流露出来的崇高的无止境的谢意。
“伊波利特,我亲爱的人,你觉得怎样?
你把你的初开的蔷薇、神圣的供品,
献给徒然会使它枯萎凋零的狂风,
实在是没有必要,现在你是否相信?
“我吻你吻得很轻,仿佛在黄昏时分,
在澄清的湖水上轻轻掠过的蜉蝣,
而你的情夫吻你,却重得仿佛货车
或是锋利的犁铧,压出车辙或畦沟;
“又像套车的牲口,四蹄沉重的牛马,
从你的身上走过,毫没有怜悯之情……
伊波利特,哦,妹妹,请转过你的面孔,
你,我的魂和心,我的一切,我的半身,
“转过你那充满蓝天和星光的眼睛!
神圣的香油,为了要你飞一个媚眼,
我要拉开那更隐秘的快乐的帷幔,
让你在无穷无尽的美梦之中安眠!”
可是,伊波利特却抬起她年轻的脸:
“我不会忘恩负义,我也绝不会后悔,
我的德尔菲娜,我痛苦,我惶惶不安,
像参加过一次夜晚的恐怖的宴会。
“我好像觉得沉重的恐怖向我袭来,
又像看到纷纷幽灵的黑色的队伍,
他们要领我走那摇摇晃晃的道路,
而四面已被血淋淋的地平线封住。
“难道我们曾有过什么异样的行动?
你能够,就请解释我为何胆战心惊:
听到你唤我‘天使!’我就害怕得发抖,
却又觉得我嘴唇贴近了你的嘴唇。
“不要这样盯住我,你是我想念的人!
我永远喜爱的人,我所选中的妹子,
即使你是个给我预先布置的陷阱,
即使你是引导我趋向灭亡的开始!”
德尔菲娜,抖乱她的悲剧似的长发,
像站在铁制三脚台上跺脚的巫女,
露出凶狠的眼光,语气专横地回道:
“谁竟敢当着爱情的面谈论地狱?
“永远诅咒那种作无益的空想的人,
他爱在难解、无结果的问题上纠缠,
他不顾自己鲁钝,觉得最为紧要的
就是要先把恋爱和礼义混为一谈。
“那种想把阴影与炎热、黑夜与白昼
在神秘的调和之中互相结合的人,
绝不会向这被称为爱情的红太阳
烘暖一下他自己的瘫痪了的肉身!
“你如愿意,就去找个愚钝的未婚夫;
把你的处女的心献给残酷的亲吻;
你将带回你那被打过烙印的乳房,
面色苍白,而且充满了恐怖和悔恨……
“在世间只要有一个主人就能满足!”
可是那一位少女却流露无限苦情,
突然叫道:“我觉得张开大口的深渊
在我体内扩展;这深渊就是我的心!
“这个呻吟的怪物,怎能够使它满足,
它像火山在爆发,它像虚空一样深!
怎能够解除它的焦渴,它就像那些
手持火炬,血也要烧干的复仇女神。
“但愿我们的帷幕使我们与世隔绝,
但愿倦人的疲劳给我们带来安静!
我要在你的深沉的乳房里面毁灭,
在你的酥胸上面感到墓石的冰冷!”
堕落下去吧,下去吧,可怜的牺牲者,
堕入到永劫的地狱的道路上去吧;
沉降到深渊之底,那儿,一切的罪犯,
都受到不是来自天上的风的鞭打,
发出狂风般的嘈杂而鼎沸的叫嚷。
疯狂的幽灵,向你们的欲望走去吧;
你们将永远不能满足你们的激情,
从你们的欢乐中将会产生出惩罚。
决无新鲜的阳光照进你们的洞窟;
从墙壁的缝隙间,将有酷热的瘴气
发出提灯一样的火光,渗透进洞内,
用它可怕的臭气渗进你们的肉体。
你们那种酸涩的不会结果的享乐,
使你们增加烦渴,使你们皮肤僵硬,
那种情欲的狂风会使你们的肌肉,
就像是一面旧旗,发出瑟瑟的响声。
被诅咒的彷徨的女人,快离开活人,
去穿越茫茫旷野,像狼一样逃去吧;
放荡的人,去创造你们自己的命运,
从自寻的无限烦恼之中挣脱开吧!
11 基西拉岛之游
我的心,仿佛小鸟一样,欣然展翅,
绕着缆绳周围,自由自在地飞翔;
轻舟在没有云彩的天空下摇荡,
就像陶醉于灿烂的太阳的天使。
那座凄凉阴暗的岛叫什么名字?
人道是基西拉岛,诗歌中的名邦,
一切独身老汉的公共的黄金乡。
瞧啊,它竟然是一片贫瘠的土地。
——甜美的秘密和心灵的宴乐之岛!
古代维纳斯女神的壮丽的幻象,
仿佛一阵清香在你的海上漂荡,
使人们的心中充满了爱和烦恼。
美丽的岛,充满了碧绿的桃金娘、
怒开的花、永远受万民崇敬之地,
从爱慕者的心中发出来的叹气,
像蔷薇园上面的香气一样荡漾,
又像一只斑鸠,不断地咕咕悲啼!
——如今,基西拉只是一片贫瘠的土地,
充满尖声乱叫的多石子的荒野。
可是我却隐隐看到个奇怪东西。
那并不是藏在树林荫处的神庙,
并没有爱好花草的年轻女祭司,
移动她燃烧着秘密情火的身体,
在飘过的风中微敞着她的衣袍;
而是:当我们的船贴紧海岸驶航,
让船上的白帆惊散群鸟的喧哗,
我们才看清,那是一座三叉绞架,
黑黑地耸入天空,仿佛柏树一样。
一群凶猛的鸷鸟停在食物上面,
狂啄着一个已腐烂的被绞死者,
它们各自用锥子似的污秽的嘴
刺进腐肉带血的每个角落里面;
双眼变成两个洞,从啄破的腹部
流出沉重的肚肠,挂在大腿上面,
那些刽子手,尝够了恐怖的快感,
用嘴一啄,彻底完成了阉割手术。
在他的足下,有一群羡慕的走兽,
它们口鼻向上,兜来兜去地乱转,
有一只较大的,在当中焦躁不安,
像个死刑执行者领来一批助手。
基西拉岛民,美丽的天空的赤子,
你默默无言地忍受这样的凌辱,
为你的不光彩的信仰进行补赎,
你的罪孽使你死无葬身的墓地。
滑稽的被绞死的罪人,你的苦痛
就是我的苦痛!看到你四肢摇荡,
我感到旧恨汇合成胆汁的长江,
像作呕似的向我的口齿间升涌;
可怜的死鬼,你怀有可贵的回忆,
在你面前,我想到了刺人的乌鸦、
黑色的豹子,曾动用所有的嘴巴、
所有的颌骨,那样爱啖我的肉体。
——天空非常美丽,海面也非常平静;
以后,我觉得一切变得血腥朦胧,
——唉!我的心沉埋在这种寓意之中,
就像裹上一幅非常厚实的殓巾。
维纳斯!我在你岛上看到的东西,
只有象征性绞架,吊着我的幻象……
——啊!天主!请你赐予我勇气和力量,
让我能无憎地看我的心和肉体!
2 被杀害的女人
一位不知名的大师的素描
在那些香水瓶、给人快感的家具、
金丝银丝的织锦花缎、
大理石像、油画、发出一股香气的、
皱褶华丽的衣裙中间,
在那像温室一样,空气闷得要命、
藏身在玻璃棺柩里面
奄奄一息的花束吐出最后呻吟的、
一间温暖的卧房里面,
躺着一具无头的尸体,血流成渠,
流到要解渴的枕头上,
枕布吸着她的殷红而流动的血,
就像苦于干旱的牧场。
像在黑暗中出现的苍白的幻影,
吸引住了我们的星眸,
她那披着一团浓密乌黑长发的、
戴着珍贵的首饰的头,
就像毛茛似的搁在床头柜上面,
从她翻白的两眼之中,
露出无思无虑、苍茫灰白的眼光,
仿曙色一样的蒙眬。
她那肆无忌惮的裸体躺在床上,
完全无拘无束的姿势,
显出自然赋予她的秘密的光辉
和那注定不变的美丽;
一只绣金花的暗玫瑰色的袜子,
像个纪念品留在腿上,
吊袜带就像炯炯的神秘的眼睛
射出钻石一样的光芒。
一幅画着本人慵态的巨幅肖像,
挑逗人的姿势和眼睛,
跟这种静寂合成的异样的光景,
揭示一种阴暗的爱情、
一种负罪的喜悦,充满了狂吻的
各种各样奇怪的欢乐,
漂浮在窗帘皱襞里的一群恶魔,
一定也看得非常快乐。
可是,看到她那瘦骨嶙峋的双肩,
是那样清癯,优美动人,
那稍尖的臀部,那像一条激怒的
蛇一样的苗条的腰身,
她一定还年轻!——她那激昂的灵魂
和那苦于厌倦的官能,
不是给那些逍遥猎艳的色鬼们
稍稍打开她自己的门?
你生前那样献媚,还未满足他的、
那个性情执拗的情夫,
可曾对这死后听凭摆布的肉体
弥补他的无限的兽欲?
告诉我,淫尸!他可曾用狂热的手
揪住你的硬发,提起你,
说吧,恐怖的头,他曾以最后一吻
印上你的冰冷的牙齿?
——离开那嘲笑的世界,猎奇的法官,
离开那些污浊的群众,
安睡吧,安睡吧,你这奇怪的女人,
在你这座神秘的墓中;
你丈夫逃到天涯,你不朽的形骸
总会在他的梦中出现;
他也将像你一样永远忠实于你,
一直到死都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