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前驱症状】
predrome(名词):疾病全面发作前的早期征兆
“那要怎么分辨自杀倾向的强弱?”我问。
“靠风险评估。这是精神科的家常便饭。你要观察他们说了什么,又是怎么说的。要考虑他们的精神疾病史,或者真实的自杀企图。他们进来住院是否有什么附带收益。有没有什么保护性因素或东西可能让他们活下去。”
“所以这里也有一门科学?”
“算是吧。”她说,“还有直觉。但最后真自杀的总是你最料想不到的。就算最好的精神科医生,也免不了会有病人漏网。”
这算是句安慰吧。我忽然觉得热得不行。“咱们能开扇窗吗?”
格利克大夫打量着六层楼下方的停车场。“这里的窗是打不开的,为防止有人跳下去。”
“啊?在精神科大夫的办公室里也要这样?”
“精神科大夫办公室尤其要这样。”她说。
我决心换一个话题。“我今天还可以吗?”
“我还见过更糟的。但我们来这里不是交朋友的。守住你的边界。一个好的精神科医生不会讨病人喜欢。如果你受病人喜欢,就说明你还没有准备好做出艰难的决定。”
我这阵子有紧张性头痛,或许是压力、病房噪声和明亮的电脑屏幕共同造成的,于是我放了几盒止疼片到购物篮里。
“我没有权利卖给你三盒扑热息痛。”穿着公司发的抓绒外套的收银员干练地说。
我感觉疲惫,头痛欲裂。“为什么不行?”我气冲冲问她。
“超市规定。再说,你没准想今晚自杀。”
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自杀的念头,此刻我望向传送带上的其他物品:一公斤装的糖泡芙(Sugar Puff),超高温灭菌牛奶,还有一大罐马麦酱,够吃十来年的。也许我这个年纪还在吃“糖泡芙”会使人警觉,但这位收银员真认为我最后一餐会吃这些奇怪东西吗?
我想告诉她:“我肯定不会今晚自杀,因为第一,我买了长保质期牛奶。”
我不情愿地交出了一盒扑热息痛。我想看她露出惊恐的表情,于是盘算着问一句能不能把药换成漂白剂或剃须刀片。
回到家时,清冷的公寓空无一人。山姆还在工坊干活。甚至一墙之隔也没有哑铃砸地或男人的闷哼与我做伴。我从购物袋里取出刚买的东西,又看了眼手机。没有消息,连老妈都没发。
根本没人喜欢你。不如把这个塑料袋套到头上?
谢谢关心,脑子兄。它有时候是会甩给我这类毫无裨益的建议,但至少我已经从格利克大夫那儿知道,我这样没问题。我在餐桌边坐下,摆好茶、吐司和马麦酱。我边吃边读起了食品包装背面的文字,这个童年就养成的习惯令我安心,它让我的心思可以在营养信息中暂做逃避。
在“完美黄油”(Utterly Butterly)的客服电话边上,一行亲切的字体写着:“想聊聊吗?”我心中真有那么一点儿想打一个电话过去。
“我一般都推荐规培医生接受心理治疗,尤其是如果他们要献身某项事业却不知道为什么。”她冲我抿了抿嘴,我觉得那是个微笑。她有点像在跟着某本指导手册照本宣科,但至少她在努力开解我了。“你要是愿意,我把我以前的治疗师介绍给你?”
“你也看治疗师?”我难掩惊讶地问道。格利克大夫看着可是坚不可摧的。
“当然。医学总会的执业准则要求我们照顾好自己,这样才能诊治病人。还有一种情况下它也有用,就是病人说疯的是你,叫你去治病,这时候你就可以告诉他你已经在治了。”
“可是我真的不用。”我抗议道,语气大概有点激烈过头了。我不过是不总能睡着,晚上磨牙,有时还从睡梦中大叫着惊醒罢了,就跟大伙一样。
“也许吧。”格利克大夫说,“但选这个专科总有些奇怪。哪个头脑正常的人,会主动在职业生涯里围着别人心里的痛苦打转?精神卫生从业者本来就需要求助于同行,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就像理发师也需要理发师。要是人人都给自己理发,那该成什么样子!”
我家的人正是给自己理发的那一类人。她说得太对了。
“谢谢你给她做了检查,血的情况还不错!”他兴冲冲地说,“有点急性肾衰竭,但也不意外,毕竟这可怜人干巴得就像一张纳税申报单。格利克大夫说,是你主动想做这一例的?”
我可绝对没这么说过。
但是我正在扮演热衷学习的规培医师,于是没有否认。
他就像电器行(Curry's)里一个亢奋的导购员,自豪地向我展示了最新型的引线、屏幕和电极。他已经开好处方单,上面写的不是药物名称和多少毫克的剂量,而是电流强度和持续时间。
“我们开始之前还有什么问题吗?”切莱蒂大夫说。
“我问的这个大概有点蠢:ECT是怎么起效的?”
“这个谁也不知道。”他苦笑着说,“这是生命的一大谜团,但有点像是把死机的电脑关了再重启。”
哦,原来这么高科技。
“知道ECT的历史吗?”他问道。
我摇摇头。
“‘休克疗法’起源自古希腊人特别是希波克拉底的一个早期观察:发疯的人会在一次癫痫发作之后有好转。于是在20世纪30年代末,医生就开始试着靠人工手段主动引发癫痫,先是用化学品,然后用电。发展到现在,就是我们这样了。”
“哦哦,明白了。可是,唔,怎么会有麻醉医师在这儿?”
他不解地望向我说:“当然是为了实施全麻啊。你不会认为咱们要给人醒着做ECT吧?”
我不想承认,直到此刻,我对电痉挛治疗的全部知识都来自电影《飞越疯人院》。
“最早病人确实是醒着做ECT的,但后来麻醉发展了,就可以让病人先睡过去了。”他摇摇头,又追加了句,“老天,这又不是旧社会。”我以为他要说“旧石器时代”来着。
他把机器推过苏醒室的双扇弹簧门,停在了格拉迪丝的脑袋后方,然后接入墙上的插座。
我感觉周围局促起来,我的手肘似乎撞上了病床边的其他人。我们挤得太近,我都能闻到麻醉医师呼出的咖啡味了。
“本杰明?”切莱蒂大夫叫了我一声。
我听从他的吩咐,努力稳住颤抖的双手,将电极贴到了格拉迪丝的太阳穴上。收音机里仍在传出钢琴和浪漫弦乐混出的不和谐音。接着切莱蒂大夫按下了红色按钮。
我等待着火花四溅,电力在空气中划出之字,病人双目圆睁、剧烈痉挛、紧闭的牙关咬断木勺的场面。但这些并没有发生。格拉迪丝只是把眼闭得更紧了些,仿佛是不小心冲进了洗发水。她的牙床切进了胶制牙垫。她的身子僵直了,但并未痉挛。通电不到一分钟就结束了,她的躯体随之在床上松弛下来。广播里的管弦也轻了下去,空气中浮起片刻宁静,接着那位古典调频音乐主持人的甜美嗓音又开始絮叨。
切莱蒂大夫打印出了一张脑电图,上面显示着格拉迪丝的脑波活动,他得意地将图纸举起来说:“看看这个,多漂亮!大伙干得好!一次完美的癫痫!”
“我知道这个房间什么也没有,但这确实是一家精神病院。”也许我该用那片宽敞的员工停车场来加强说服力。
“得了得了,我知道你是假大夫,说的都是脚本上的话。他们连个像样的演员都请不起。制作烂,脚本烂,演员也烂。”
听人说你演的精神科医生很烂,对于减轻你的“冒充者综合征”实在没有帮助。
为了抓住一根证明自己货真价实的稻草,我向贾迈勒展示了工牌,就是八个月前在入职仪式上领到的那张。
“这也是假的,和你根本不像,照片里的那个没你这么秃。”
我脸上发热,看向布莱欣、奥马尔和其他人。他们的面部肌肉正格外努力不笑出来。
“唔,贾迈勒,我们带来了你的药。”我结巴着说。
“我才不会吃这些假药片。它们连颜色都不对。”
布莱欣向我注视,这是一个无声的信号,提醒我该向他说明另一种选择了。
“如果你不吃药片,恐怕我们就只能给你打针了。”
贾迈勒望向护士大军。再望向他们身上以高清画质记录一切的摄像头。然后望向已经看得眼熟的弯盘,里面有一只灌满药液的注射器,还有一只盛着药片的纸杯子,两样必须选一样。
我不知道哪种情形看起来更可怜:是束缚一个病人并强行给他注射,还是先关他72小时禁闭,等他身心俱疲、明白了事态的通常走向时,再让他自己弯下腰来接受注射。贾迈勒不情愿地褪下内裤,露出我们已经相当熟悉的一对光屁股蛋。当针头刺穿肌肤时,他的脸挤成一团,接着他就倒在了床垫上。
“谢谢你,贾迈勒。你有什么想问我们的吗?”
“有啥好问?”他昏昏沉沉地说,“这里反正人人都扯谎。”
“你问我吧。”我说,“我肯定不扯谎。”
他缓缓从脸上拂去一根脏辫:“如果这不是一场真人秀,那难道,这是什么混蛋的社会实验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们这些白人医生,对我们黑人做尽了医学研究。给我们都打针,我不知道打的什么,是增白剂,还是让我们生不了孩子的化学品?”
“我们真的没那么做,贾迈勒。给你注射的是抗精神病药物,目的是帮你更清醒地思考。这和种族没有关系。”
“那为什么在这间病房里大多是黑人?病人,清洁工和食堂服务员都是。”说着他对布莱欣、奥马尔和应急小队挥了挥软绵绵的手腕,“而我见到的每一个医生,比如你和格利克大夫,都是白人?”
健康领域的不平等不仅存在于两性之间,也与种族有关。有时许多心智正常的人不敢承认的事,要靠病人说出来:比如我后退的发际线,又比如现在这个疑问。贾迈勒现在说的全是令人不安的真相。
我脸上又一阵热。但这一次的情绪更深了,不单是尴尬,更多了羞耻。我不再去看小组成员以寻求支持。我也能感到没有人在笑了。
精神病学在种族问题上可谓劣迹斑斑:前有德国精神科医师与纳粹共谋优生项目,后有美国精神科医师将民权抗议者说成有病的“疯子”。在17世纪初,他们甚至想给争取自由的黑人奴隶贴上“漫游狂”(draepetomania)的标签,以此来解释他们要从奴隶主身边逃走的“奇怪”渴望。
“本,精神科医生的主要工作就和其他医生一样,是让病人活下去。”
“让病人活下去。”我匆匆写下这几个字,又在下面画了道杠。
“如果是你当班,有病人说要自杀,你该怎么做?”
这题我会,我也相当确定考试里会出。“将病人收进医院治疗,确保病人安全。”我说。
格利克大夫皱起了眉头:“每个病人都收进来?你从哪里变出几千张免费病床?”
在她的电脑上,我看见有6万封未读邮件,同时每一分钟都有新邮件进来,许多都标了“紧急”。她的目光从收件箱飞到我身上,再飞回去,就像有人要横穿一条繁忙的机动车干道。
“你只能收治自杀倾向最强的那几个。”她继续道,“心里闪过自杀意念并不罕见,但这未必代表他们会自杀甚至想自杀。”
我心里有一部分变轻松了。对那些闯进来的烦人念头我有切身体会,有时当我站在一道悬崖顶部,或是高速列车驶近站台,我脑海中便会响起自己的声音,说跳啊……快跳!但我压根不想自杀。现在听说这并非病态,几乎可算正常,我可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