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shimo.im/docs/473QMy6aQyu2my3w

​本书是我的散文选集,大部分来自同名波兰语文集。从某种角度说,它可以被当作一本旅行指南,通向由不知名的“另一个欧洲”所滋养的文学意识。我选择用立陶宛大公国古老首都那些街道的画面充作引子。随后的两篇对话需要几句注解:托马斯·温茨洛瓦是一位杰出的立陶宛语诗人,曾是持异见者,现在在耶鲁教书。不久以前,我们一起出现在波兰克拉科夫雅盖隆大学的大讲堂内,面对约两千名学生,讨论民族主义可能会成为波兰与立陶宛和谐共存的障碍。他站在了亲波兰的角度,而我是亲立陶宛的。

——「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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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已经不流行用文学作品对灵魂的益弊来评判它们了。然而,我得承认当今波兰文学的趋势极其有害,而我负有的责任一直沉重地压在我心头。毕竟阅读维特基耶维奇、贡布罗维奇、姆罗热克、博罗夫斯基、安杰耶夫斯基和鲁热维奇肯定不会让年轻人积极地看待世界。那就是为什么1970年3月的一个清晨我步入伯克利的讲堂,发考卷之前,我对学生说,他们应该把维也纳精神病学家维克托·弗兰克尔的《活出生命的意义》当作解毒剂来读。我还对他们简要解释,在书中的第一部分,他们会读到作者被囚禁于奥斯维辛的经历,证实他们从博罗夫斯基处得知的事;在第二部分中,他们会读到对“意义疗法”原则的阐释。之后,学生写了三个小时考卷,主要是关于贡布罗维奇的。这些只能通过译本阅读他(他们几乎全是英语或比较文学专业的学生)的美国年轻人都非常聪明。窗外闪耀着加州春日的阳光。坐在前排的年轻男子赤裸的大脚黑黝黝的,皮肤上磨出了老茧。穿长裤的长发女孩们边写边挠着背和脚跟。人们对文学研究有很多种设想。然而,走到生命尽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只在意一件事:“真理(是否)在我这边。”说到底,给学生上课的时段就应该是意义治疗的时段,是对意义的探寻。这意义不能依靠命令强迫人接受;它必须由每一个人从自身利益出发,依照自身的命运去发现;而那个引导讨论的人务必保持极大的克制,付出多少,就索取多少。“贡布罗维奇是我在阅读亨利·米勒和阿娜伊斯·宁之后最大的发现。”一位女学生写道。好吧,这不是说我也要成为米勒的仰慕者。还有一位十九岁的学生写的是“贡布罗维奇《宇宙》的政治内涵”,特别从莱昂一角身上看到技术型社会的结构僵化让个体陷入了想象力的错乱。“有的作品是一支舞蹈,我惧怕那种让我揭示它思想内容的任务。”另一个人写道。长久以来,我遇到了许多各自迥异的解读。有一本在教堂义卖上出售的埃及解梦书,在“关于学校的梦”这一条目下写着“无聊至极,失去健康”。然而,在极少数情况下(集合各种有利因素),教室也会成为教员和学生(一方塑造,另一方被塑造)相互影响的场所,在这里,某种存在得以显露,人际教会的仪式被人们自愿接受。这段关于一个加州清晨的枝节内容不会白写的。维也纳医生弗兰克尔的名字之后还会出现。

——《贡布罗维奇是谁?》

总的来说,贡布罗维奇所经历的是这样:我,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是一个人,是我自己,但我不被允许做一个人,做我自己,因为我被划入了阶级。我成了维托尔德少爷,我属于尊贵者,但低微者不把我看作我自己,而是将我当作少主人。在贡布罗维奇关于同农夫之子游戏和对仆人区着迷的自白中,可以找到理解他整套哲学的关键。要说儿时养成了对阶级施加于自己的衣着、姿态和习俗的耻辱感,他当然不是唯一一个。然而,其他人干脆选择了逃离庄园,抹去它的痕迹。贡布罗维奇有独立的思想,他很快就得出结论,如果一个人驼背了,假装自己没有驼背也无济于事;相反,以驼背的身份讲述自己,才有可能挺直人性的脊梁。后来,他用这种方法阐释波兰民族性与众不同的(或者说是同一个?)驼峰。他的所有书都围绕着一个轴心,它将尊贵和低微连成一个互为解释的整体。那些雨中光着脑袋站在庄园府邸门廊前的农民,使戴帽打伞的主人的尊贵愈发膨胀。只要与乡下粗人之间还存在身体距离,主人就始终是主人。被粗人触碰之后,他就失去了主人身份,失去了瞬间从他体内流走的高贵血液。贡布罗维奇后来用其他对比概念丰富了自己的对立体系:成熟与不成熟,或老年之丑陋与青春之美;父国与儿国,或两者之间的斗争。尊贵者受自身的虚伪——即形式(Form)虚伪——压迫,渴望着低微,正如低微者想要成为尊贵者;成熟的人梦想从稚拙中获得新生,正如不成熟的人不自觉地渴望向成熟的人屈服;年轻人模仿着成人的姿态,但介意自己皱纹的老者却会宠溺年轻人。客厅里的少主坐在代表父国的丑陋、成熟的成年人之间,想着仆人的食堂和农场工人的房舍,想着低微,想着儿国。甚至艺术家贡布罗维奇也意识到形式(Form)让他僵化,剥夺了无限的可能(因为它是一项选择),于是渴望着垃圾、龌龊及一切“不艺术”的、无意义却存活着的事物。

我,一个违背自身意愿出生的人,被抛进了世界中,没有任何依据可以宣称在“我”之外存在任何事物。我只能接触到关于自己智识的证据。(贡布罗维奇总是顽固地重复着:笛卡尔、康德、胡塞尔。)我也没有依据可以宣称宇宙中存在着任何客观定律、任何“法则”,连因果律也不行。但那些看上去真正属于我的东西也不是我的,因为我与人们难分难解,不断被他们塑造;唯一的现实就是人际的现实,人们永远在创造着彼此,只有人会成为人的神。我,贡布罗维奇,乡绅之子,波兰文人,想抛开乡绅身份和波兰历史传统强加给我的面具,成为我自己,然而这样一来,通过突破现存的形式(Form),我也不完全是“我自己”,因为每一次反叛行为都会衍生出新的形式。

思想的内在……众所周知,患有被害妄想的人会把最无辜的手势、词语和眼神当成他人陷害自己的证据。我们口头上会说他们的现实感混乱,言下之意是存在一种被他们的思想错误解读的现实。但如果我们怀疑“正常人”和精神错乱者之间的差异是一种程度或方向上的差异,怀疑思想总是被放任自流(这就是《宇宙》的精髓),又会怎样呢?贡布罗维奇开的药方是尽最大可能磨砺意识,增强自我(ego)。“我思故我在。”他的思想彻头彻尾是西方的。一个佛教徒也从同样的假设开始——对他而言,“现实”和神明都是大脑里的映射——但会宣称任何想要依靠磨砺意识、增强自我来自救的人都是疯子,因为这样的人堕入了那个自我制造的幻觉,让自己深陷于苦痛的轮回。佛教徒寻求的解脱与磨砺出的敏锐意识没有丝毫关系,而且正是要摆脱自我才能进入另一“界”,这对在另一种传统中成长的我们来说就非常费解了——除非我们假装理解自己不懂的事。

在犹太——基督教传统中,“思考的我”找到了一种攻击自己、对自己做出不信任裁决的方式。罪恶的概念等同于自爱的概念;自爱是我们的天性,从中衍生出了天性和天恩的对立。当代文学有时也在延续这个传统。看看加缪的《堕落》吧。除了罪的概念,另一种方式是通过批判“思考的我”假定的独立性,去动摇我们立足的地基。我以为我的所感所思皆属于我,但实际上它压根不是我的,因为我受到了引导和影响(被潜意识、被我所属的阶级,等等)。贡布罗维奇的策略接近于弗洛伊德主义者和马克思主义者的策略;他和他们的不同点在于,他们在当下和过去之间建立了因果联系(疾病的历史,社会的历史),而他的专长在当下,也就是说,在思想通过人际接触、通过不断的角色扮演而创造的种种幻影之中。很抱歉,这就是我无法理解贡布罗维奇的地方了。他这以火灭火、用意识来探索意识定义的人,是在寻求一种“解脱”。然而若是如贡布罗维奇的作品所示,幻影是避无可避的,形式(Form)永不止歇地衍生出形式,“解脱”又是什么呢(真理,真实性)?比如《色》中邪恶的弗雷德里克究竟是谁?如果不是他身为成熟男子的丑陋、他身体的缺失所造成的痛苦让他变成了犯罪者、皮条客,让他(在旁证的支持下)撮合了一对青少年情侣卡罗尔和海尼亚,在想象中策划了一整个场面,我们会说他是一缕游魂。那个由性无能男子的色欲、由替代性的封建权欲创造的场面获得了独立性,制定着自身的规则,乃至于“为了增添滋味”和对称性而添加尸体,如年轻的斯库齐阿克的尸体。

只有当艺术不局限于自身时,它的救赎力量才会显现出来

“一切取决于你的思想”这句格言在我看来是不可靠的。客观世界很可能有自己的分量和规则,其中就有通过“形式”共同塑造人的规则。即便“形式”总是在内心影响我们,激发出我们思想中的幻影。

我内心与贡布罗维奇的争论持续了很长时间,而现在我那显而易见的不忠让自己不安,因为我此刻正在书写它,然而不久前,我本来还可以和他讨论此事。究其所以,这种争论可以归结为不同的性情。尽可能简要地描述它:让我着迷的是苹果——苹果的重要原理,它的规则,它内在的和属于它的苹果的性质。与之相异的是,贡布罗维奇的作品中强调苹果是一个“心理事实”,是苹果在意识中的映射。这两种不同的性情很可能就是人类思想史中的一条基本分界线。然而贡布罗维奇的作品还有一种意图超越意识、超越那个自动陷阱的不懈努力。他的能量(“让新的乐音回荡”)谴责了当代文学中大难临头式的、邪恶的绝望,他还控诉法国新小说不忠于现实。实际上,关于动物和人类的痛苦,能用来验证现实的痛苦,他写下了最富有生机和激情的文字,它们似乎又重新采信了那些客观原理——苹果和世界的原理。
这是我唯一的忠实之道:揭示贡布罗维奇的作品中还有多少有待理解的内容。希望评论家们也去这样做吧,而不是挖掘他生平的细枝末节。你们拥有一个作家,尽情庆祝吧!把你们那些高贵的传记留给另一类作家——他们的作品如同患了佝偻病,需要用传奇生平来装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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