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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站在乔治和玛丽的酒吧烟草店里,手上端着几乎满满一杯的意式浓缩咖啡。他付过钱了,为海洛伊丝买的两包万宝路也鼓鼓囊囊地塞在他的外衣口袋里。他正在看别人玩一个投币机游戏。
屏幕上是一个奋力冲向背景深处的卡通机车手,道路两旁有不断向前移动的木栅栏,给人造成一种速度的错觉。玩家依靠一个半轮形的方向盘来操控机车手,或转变方向,超越前方的车辆,或像马儿一样纵身跨越突然出现在路上的障碍物。倘若机车手(玩家)未能及时跨越障碍物,就只有悄无声息地撞上去,一颗金闪闪的黑色星星便出现了,表示撞车啦,机车手玩完啦,游戏结束啦。
汤姆已经看过这个游戏好多次了(据他所知,这是乔治和玛丽买回来的最受欢迎的游戏),可他从来没玩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想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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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玛丽!两杯茴香酒!”胖胖的乔治喊话了。只见他一身衬衫长裤,外面罩了一件有些污渍的白围裙,在几张桌子之间来回穿梭着。客人们坐在桌子边上喝着酒,偶尔吃点薯条和煮透了的鸡蛋。
自动点唱机放着一首老的恰恰舞曲。
一颗亮闪闪的黑色星星无声地出现啦!围观的人遗憾地大呼起来。死翘翘了。玩完了。屏幕上默默而持续地闪烁一条催促的信息:“投币投币投币。”穿蓝色牛仔裤的工人只得乖乖地去摸口袋,又投入几枚硬币,游戏才重新开始——机车手生龙活虎地往背景深处飞驰,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灵巧地躲过出现在车道上的一只圆桶,然后平稳地越过第一道障碍。那个掌控方向盘的男人则表情专注,非要让他的机车手过关不可。

“我是迪基·格林里夫,”年轻人的声音说,“记得我吗?”他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汤姆有股想挂电话的冲动,但这股冲动并未持续多久。“当然记得,你人在哪里?”
“在华盛顿特区呀,我说过了。”现在这声音听来有点像假音。
汤姆觉得这骗子装得太过了。是个女人吗?“有意思。观光吗?”
“呃——经过我在水底的一番遭遇,这你记得的——也许吧——我的健康状况还不允许我去观光呢。”强装的欢笑声,“我被——我被——”
电话里有点混乱,几乎中断,“咔哒”一下,声音又恢复了。
“……被发现了,救活了。你看看吧。哈哈,从前的日子还没忘呢,唔,汤姆?”
“哦,没有,确实没忘。”汤姆答道。
“我现在坐的轮椅,”电话那头的声音说道,“无法修复——”
电话里传来更多杂音,哗啦哗啦的像是一把剪刀或更大的东西坠落的声音。
“轮椅倒了?”汤姆问。
“哈哈!”停顿一下。“不是,我刚刚是说,”年轻的声音继续镇定地说道,“自主神经系统受到无法修复的损伤。”
“原来如此,”汤姆礼貌地说,“很高兴又听到你的消息。”
“我知道你在哪儿住。”年轻的声音说,刻意把最后一个字拉高音调。
“我想也是——既然你电话都打来了,”汤姆说,“我真心祝愿你身体健康——早日康复。”
“你应该的!再见,汤姆。”说话人仓促地挂上电话,也许是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家伙,好家伙,汤姆心里嘀咕,他发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快了。是因为愤怒吗?吃惊吗?反正不是害怕,汤姆告诉自己。他下意识地认为那个声音可能是戴维·普立彻的女伴的。还可能是谁的呢?他想不出第二个人了,现在想不出。
真是个低级又可恶的——玩笑呀。神经病,汤姆心想,太老套了。可是谁会这么干呢?又为了什么?那是真的越洋电话,还是说假冒的?汤姆不确定。迪基·格林里夫,他所有麻烦的源头,汤姆想。他杀害的第一个人,也是他唯一后悔杀害的,真的,他唯一感到遗憾的罪行。迪基·格林里夫,一个在那些年头算是富有的美国人,住在意大利西海岸的蒙吉贝罗,对他十分友好,盛情款待他,而汤姆也敬重他,仰慕他,事实上,也许是过分仰慕了。后来迪基与汤姆唱反调,招致汤姆的厌恨。于是,没做太多准备趁他们两人单独划小船出海的时候,汤姆顺手操起船桨打死了迪基。死了吗?迪基这么多年当然是死了的!汤姆把迪基的尸体绑上一大块石头,然后推出小船,尸体就沉了下去,而且——呃,都这么多年了,迪基始终没有露面,他怎么可能现在又冒出来呢?

“速速就来。也许你能带着雷普利先生参观下房子,亲爱的。”戴维说。
“当然啦。如果他愿意的话。”贾尼丝像个妖精一样偏着她的细长脑袋,汤姆之前就注意到她有这样的姿势。她的眼睛也因此有点斜视,让人感到些微的难受。
他们参观了客厅背后的餐厅(厨房在左边),里面摆着一张厚重的餐桌,桌子周围几把高背椅,椅子看起来并不比教堂里的条凳更舒适,汤姆这下认定自己所看到的都是些恶心的仿古家具。上楼的楼梯在那个花哨壁炉的一侧,汤姆跟着喋喋不休的贾尼丝上了楼。
两个卧室,卧室中间夹着一个浴室,没别的了。到处都贴着素色的花朵图案壁纸。走廊挂着一幅画,也是花朵图案,跟在酒店房间里看到的类似。
“你们是租的房子。”他们走下楼梯的时候,汤姆说道。
“哦,是的。还不确定我们是不是要住在这里。或者说住在这栋房子里——你现在看看那片倒影呢!我们把侧面的百叶窗敞开了,这样你就能看见了。”
“是的——真是太美了!”汤姆从楼梯上望过去,刚好位于天花板视平线以下的位置,他看到了灰白相间的波纹图案,那正是屋外的池塘在天花板上作的画呢。
“当然美啦,等风吹起来的时候会更加——生动!”贾尼丝发出尖利的咯咯笑声。

“你和格林里夫家有联系吗?”戴维·普立彻问的时候把头往后仰,好像故意要让自己显得更高大。
“有时候吧,是的,”汤姆仍旧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你认识格林里夫先生?”
“哪一个格林里夫?”戴维开玩笑地说,还有点粗鲁。
“那就是不认识了。”汤姆说。他抬头看了看客厅天花板上那一圈闪闪烁烁的水波倒影。太阳几乎已经落到树后面去了。
“下雨的时候,那池塘大得够淹死人呢!”贾尼丝注意到汤姆在看。
“池塘多深?”
“噢——大概五英尺吧,”普立彻说,“底部是淤泥的,我想。不能蹚过去的。”他咧嘴笑了,露出方方正正的牙齿。
这样的笑原本可能是毫无恶意、友善的笑,但现在汤姆更清楚他的为人了。汤姆走下台阶来到草坪上。“谢谢二位!我希望我们很快又能见面。”
“一定的!感谢光临。”戴维说。

汤姆以为那天晚上他会噩梦连连,梦见莫奇森重重摔倒在地窖的地板上,躺在一片鲜血和红酒的混合物中,或者梦见伯纳德·塔夫茨穿着他破旧的沙漠靴站在萨尔茨堡附近的悬崖上,然后消失不见。可他没有。梦和潜意识就是如此怪诞而不合逻辑,汤姆竟然一夜好眠,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感觉尤其的精神饱满、心情舒畅。

他突然握住海洛伊丝的手。“好玩吧?来到一个新的国家!”
她用微笑回应他。他看到她淡紫色的眼睛里,瞳孔竟然出现了奇怪的深色线条,仿佛车轮的轮辐般发散出来;对于海洛伊丝这么漂亮的眼睛来说,这些线条都太沉,不协调。
“我爱你。”汤姆说。

“说到打电话,”汤姆一边用勺子把调味料舀到盘子边上,一边思索着说,“我倒是想起一个傻子的笑话。你想听吗?”
“想听。”海洛伊丝的淡紫色眼睛里透出期待的眼神,并不强烈,但很执着。
“疯人院里,一个医生看见病人在写字,就问他写的是什么。写的一封信。写给谁的呢?医生问。写给自己的,病人回答。那信里写了什么?医生又问。结果病人说:‘我也不知道,我还没收到呢。’”

店主还望着他们,汤姆朝他挥挥手。“谢谢,先生。”
店主说了些什么,汤姆听不懂,他希望说的是“愿神灵与你们同在”,不管什么神灵都行。

海洛伊丝已经下了车,翘首凝望着那一片湛蓝的海水。微风不断地将她的秀发吹向一侧。
一个穿黑裤子、松垮垮白衬衫的人影从一道石头门那里缓缓向他们招手示意,就像某个邪恶的魂灵,汤姆寻思,要把他们带到地狱里去,或者至少是堕落之地。一条瘦巴巴的杂种狗跑过来嗅他们的气味,此狗黑乎乎的,相当的营养不良,且显然没什么精力,蹬着三条腿一瘸一拐地跑开了。他那条有毛病的腿,不管是什么毛病,看上去都有很长时间不能走了。
汤姆几乎是不情愿地跟着海洛伊丝穿过古老的石头门,踏入一条通往海边的石头小径。汤姆在他们的左边看到一个类似厨房的地方,里面有一个能烧开水的火炉。接着是下行到海边的宽阔而没有栏杆的石梯。汤姆瞅了瞅石梯两旁的小隔间,朝海的那面都没有墙,杆子上搭几块草席权当是屋顶,地上铺着席子,此外别无家具陈设。眼下连客人也没有。
“有意思,”汤姆对海洛伊丝说,“你想来点薄荷茶吗?”
海洛伊丝摇头。“现在不要。我不喜欢这里。”
汤姆也不喜欢。没有转来转去的服务员。汤姆能想象得出,这地方到了晚上,或者日落时分是何等的惬意,可以三五好友聚会,多一点生气,地上点一盏油灯。人还必须盘腿坐在这席子上,或者学古希腊人侧躺。这时汤姆听见一个隔间里传来欢笑声,是三个男人正在抽什么烟,他们的腿跪坐在席子上。汤姆隐约看到阴暗处有几只茶杯和一个白盘子,阳光似金屑般洒落在那阴暗的角落。

普立彻脚上穿一双透气的白色网面鞋,正是汤姆难以忍受的那种鞋。说来怪得很,普立彻身上的一切都让他难受,就连那只手表,可收缩的金表带,又贵又浮夸,金子做的表壳,连表面都是金色的,对皮条客再适合不过了,汤姆想。相较之下,汤姆简直太喜欢他那只低调的百达翡丽了,棕色的皮革腕带,有古董的质感。

他们进了石头门,沿小径一路往海边走去,汤姆注意到这条路上有一个穿白衬衣的服务员。
“你看那边的景色!”汤姆说。
夕阳仍旧悬浮于蓝色海峡之上。远眺大海,人们也许会忘记尘嚣的海岸,忘记脚下、左右两边都散落着的尘粒和沙土,那人工编织的草席还赫然躺在石头小径上,干燥的土壤中插着渴水的植物。有一个小隔间(或者别的什么对于这种分割空间的叫法)里面人满为患,六个大男人或坐或躺,相谈甚欢。
“坐这儿吗?”汤姆指着一个隔间问,“这样我们等服务员过来了就能点单了。喝薄荷茶?”
普立彻耸耸肩,调了调相机的刻度盘。
“有何不可呢?”汤姆以为能抢先把这句话说出来,没想到跟普立彻异口同声。普立彻一脸严肃地将相机举到眼前,对准海面。
服务员过来了,手里拎着一只空托盘。这名服务员的脚是光着的。
“来两杯薄荷茶,可以吗?”汤姆用法语问道。
男孩作了肯定的回答,转身离开。
普立彻又拍了三张照片,慢慢地,他的后背几乎完全朝向汤姆,而汤姆则站在垂落下来的草席屋顶所形成的阴凉中。之后普立彻转过身,笑意淡然地说:“你也来一张?”
“不了,谢谢。”汤姆婉拒了。
“我们就安排在这里坐下?”普立彻往阳光斑驳的小隔间里走了几步。
汤姆短笑了一声。他才没心情坐下。他从左腋下取出叠好的长袍,将其轻放在地上。他的左手又放回裤兜,大拇指悄悄地摩挲他的小折刀。地上还有两三个套了布套的枕头,汤姆注意到,无疑是给侧躺的人垫肘部准备的。

汤姆此时怒火未消,他沿着马路边缘——没有人行道——慢慢走着,让微风吹拂他汗湿的额头,舒服极了。咚,咚,咚,汤姆的步伐如此沉重,仿若一个沉思中的哲学家。他看看表,七时二十七分,接着转身往拉哈法走去。

“脏了!”汤姆回答。
“这是什么污渍?油脂吗?”
难不成她发现了什么他没看到的污渍吗?就在此时,汤姆听到附近塔楼里传来的宣礼人那哀嚎般尖厉的声音。这声音都能被当作警报了,汤姆暗忖,告诫人们有什么灾难来临,虽然他并未这么想,不过他这么想也未尝不可。油脂?他这次可以应付过去吗?
“看起来像血迹呢,汤姆。”她用法语说的。

“则(这)个才是非常重要的——一直是。”诺艾尔开始介绍斯巴特角。之前她还非要付车费,汤姆好不容易才争取过来。“罗马人曾经来过——所有人都曾来过。”她张开双臂,用英语演讲。
她的皮革手提包挂在她一侧的肩膀上。此时她身穿黄色棉质休闲裤,衬衣外面罩着一件宽松的外衣。清风徐徐吹拂他们的衣服和头发,始终保持向西的方向,或者这只是汤姆的感觉。这轻柔的风将男人们的衬衣和裤子吹得鼓起来。两家狭长形的咖啡餐吧似乎是这片区域内唯一的建筑了。斯巴特角高高地矗立在直布罗陀海峡之上,此处的景色比汤姆之前看到过的都要好,因为大西洋从这里开始往西边无尽地延伸开来。
笑嘻嘻的骆驼从几码远的地方注视着他们,其中有两三头正舒服地跪在沙地上。穿白袍子的看护人在骆驼群附近走来走去,但似乎从未看它们一眼。他正吃着手里的像花生样的东西。

他曾经骑过骆驼吗?汤姆不太确定,尽管这种被抬起到半空的不适感对他是如此真实,仿佛深嵌于他的记忆中,他感觉这事就像真真切切发生过。那他当时必定很厌恶。这就像站在五六米高的跳板上往下看泳池的水面。跳啊!他为什么该跳下去?当时有人命令他跳吗?在夏令营的时候吗?汤姆不得而知。有时候他的想象跟记忆中的亲身经历一样清楚明了。而有些记忆反而褪色模糊起来,他猜想,比如杀害迪基和莫奇森的事,甚至还有用绞索勒死那两个肥头大耳的黑手党这样的事。后面两个家伙虽然算得上杜斯别里口中的“人类”,可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只是代表了他尤其憎恨的黑手党。他果真在火车上杀了那两个家伙吗?他的潜意识为他制造了没有杀人的错觉,从而屏蔽掉真实的记忆吗?或者并非如此?然而,他确实在报纸上读到过火车上两具尸体的新闻。难道这也有假?他当然不会把新闻剪下来存放在家里!汤姆发觉,现实与记忆之间确实隔着一道屏障,尽管他没法给这道屏障命名。但几秒钟之后,他又认为自己当然可以命名了,那就是“自我保护”。

上床就寝之前,汤姆去了他的工作室,舒服地站在桌子边上画了几幅速写。他用粗粗的黑色线条勾勒出印象中艾德的脸。他也许可以问下艾德是否愿意摆上五至十分钟的造型,好让他画些草图。给艾德画肖像应该很有意思:他生就一张典型的英国面孔,肤色白皙,高高的发际线,稀疏的浅棕色直发,彬彬有礼但又戏谑的眼神,细长的嘴唇随时都可能泛起笑意或紧紧闭上。

从拉沙佩勒桥出口下来,汤姆继续往北,朝着那个他始终不喜欢的巨大而阴郁的机场驶去。希思罗机场是个庞然巨物,它覆盖的范围之大之复杂,人要是不拖着行李走上一公里,就很难想象得出它究竟长啥样。相反,戴高乐机场就设计得霸气,不那么方便,但很容易想象:一栋环形的主楼,从主楼辐射出一圈的道路,虽然每条道路都设置了标识,但一旦你错过第一个标识,就很难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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