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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沈括

▷序

予退处林下,深居绝过从,思平日与客言者,时纪一事于笔,则若有所晤言,萧然移日,所与谈者,唯笔砚而已,谓之笔谈。圣谟国政,及事近宫省,皆不敢私纪。至于系当日士大夫毁誉者,虽善亦不欲书,非止不言人恶而已。所录唯山间木荫,率意谈噱,不系人之利害者。下至闾巷之言,靡所不有。亦有得于传闻者,其间不能无缺谬。以之为言则甚卑,以予为无意于言,可也。

📜卷一 故事一

上亲郊庙,册文皆曰“恭荐岁事”。先景灵宫,谓之“朝献”;次太庙,谓之“朝飨”;末乃有事于南郊。予集《郊式》时,曾预讨论,常疑其次序,若先为尊,则郊不应在庙后;若后为尊,则景灵宫不应在太庙之先。求其所从来,盖有所因。按唐故事,凡有事于上帝,则百神皆预,遣使祭告,唯太清宫、太庙则皇帝亲行。其册、祝皆曰:“取某月某日,有事于某所,不敢不告”。宫、庙谓之“奏告”,余皆谓之“祭告”。唯有事于南郊,方为“正祠”。至天宝九载,乃下诏曰:“‘告’者,上告下之词。今后太清宫宜称‘朝献’,太庙称‘朝飨’。”自此遂失“奏告”之名,册文皆谓“正祠”。
正衙法座,香木为之,加金饰,四足,堕角,其前小偃,织藤冒之。每车驾出幸,则使老内臣马上抱之,曰“驾头”。辇后曲盖谓之“筤”。两扇夹心,通谓之“扇筤”。皆绣,亦有销金者,即古之华盖也。

学士院玉堂,太宗皇帝曾亲幸。至今唯学士上日许正坐,他日皆不敢独坐。故事,堂中设视草台,每草制,则具衣冠据台而坐。今不复如此,但存空台而已。玉堂东承旨阁子窗格上有火燃处。太宗尝夜幸玉堂,苏易简为学士,已寝,遽起,无烛具衣冠,宫嫔自窗格引烛入照之。至今不欲更易,以为玉堂一盛事。

衣冠故事,多无著令,但相承为例。如学士舍人蹑履见丞相,往还用平状,扣阶乘马之类,皆用故事也。近岁多用靴简。章子厚为学士日,因事论列,今则遂为著令矣。
中国衣冠,自北齐以来,乃全用胡服。窄袖、绯绿短衣、长靿 靴,有蹀躞带,皆胡服也。窄袖利于驰射,短衣、长靿皆便于涉草。胡人乐茂草,常寝处其间,予使北时皆见之,虽王庭亦在深荐中。予至胡庭日,新雨过,涉草,衣袴皆濡,唯胡人都无所沾。带衣所垂蹀躞,盖欲以佩带弓剑、帉帨、算囊、刀砺之类。自后虽去蹀躞,而犹存其环,环所以衔蹀躞,如马之鞧(音秋)根,即今之带銙也。天子必以十三环为节,唐武德、贞观时犹尔。开元之后,虽仍旧俗,而稍褒博矣。然带钩尚穿带本为孔,本朝加顺折,茂人文也。
幞头,一谓之四脚,乃四带也。二带系脑后垂之,二带反系头上,令曲折附顶,故亦谓之“折上巾”。唐制,唯人主得用硬脚。晚唐方镇擅命,始僭用硬脚。本朝幞头有直脚、局脚、交脚、朝天、顺风,凡五等。唯直脚贵贱通服之。又庶人所戴头巾,唐人亦谓之“四脚”,盖两脚系脑后,两脚系颔下,取其服劳不脱也。无事则反系于顶上。今人不复系颔下,两带遂为虚设。

百官于中书见宰相,九卿而下,即省吏高声唱一声“屈”,则趋而入。宰相揖及进茶,皆抗声赞喝,谓之“屈揖”。待制以上见,则言“请某官”,更不屈揖,临退仍进汤,皆于席南横设百官之位,升朝则坐,京官已下皆立。后殿引臣寮,则待制已上宣名拜舞。庶官但赞拜,不宣名,不舞蹈。中书则略贵者,示与之抗也。上前则略微者,杀礼也。

馆阁新书净本有误书处,以雌黄涂之。尝校改字之法,刮洗则伤纸,纸贴之又易脱,粉涂则字不没,涂数遍方能漫灭。唯雌黄一漫则灭,仍久而不脱。古人谓之“铅黄”,盖用之有素矣。

大驾卤簿中有勘箭,如古之勘契也。其牡谓之“雄牡箭”,牝谓之“辟仗箭”。本胡法也。熙宁中罢之。

礼部贡院试进士日,设香案于阶前,主司与举人对拜,此唐故事也。所坐设位供张甚盛,有司具茶汤饮浆。至试学究,则悉彻帐幕毡席之类,亦无茶汤,渴则饮砚水,人人皆黔其吻。非故欲困之,乃防毡幕及供应人私传所试经义。盖尝有败者,故事为之防。欧文忠有诗:“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以为礼数重轻如此,其实自有谓也。

选人不得乘马入宫门。天圣中,选人为馆职,始欧阳永叔、黄鉴辈,皆自左掖门下马入馆,当时谓之“步行学士”。嘉祐中,于崇文院置编校局,校官皆许乘马至院门。其后中书五房置习学公事官,亦缘例乘马赴局。

📜卷二 故事二

三司使班在翰林学士之上。旧制,权使即与正同,故三司使结衔皆在官职之上。庆历中,叶道卿为权三司使,执政有欲抑道卿者,降敕时移权三司使在职下结衔,遂立翰林学士之下,至今为例。后尝有人论列,结衔虽依旧,而权三司使初除,阁门取旨,间有叙学士上者,然不为定制。
宗子授南班官,世传王文正太尉为宰相日,始开此议,不然也。故事,宗子无迁官法,唯遇稀旷大庆,则普迁一官。景祐中,初定祖宗并配南郊,宗室欲缘大礼乞推恩,使诸王宫教授刁约草表上闻。后约见丞相王沂公,公问:“前日宗室乞迁官表,何人所为?”约未测其意,答以不知。归而思之,恐事穷且得罪,乃再诣相府。沂公问之如前,约愈恐,不复敢隐,遂以实对。公曰:“无他,但爱其文词耳。”再三嘉奖。徐曰:“已得旨,别有措置。更数日,当有指挥。”自此遂有南班之授,近属自初除小将军,凡七迁则为节度使,遂为定制。诸宗子以千缣谢约,约辞不敢受。予与刁亲旧,刁尝出表稿以示予。

赐“功臣”号,始于唐德宗奉天之役。自后藩镇,下至从军资深者,例赐“功臣”。本朝唯以赐将相。熙宁中,因上皇帝尊号,宰相率同列面请三四,上终不允,曰:“徽号正如卿等‘功臣’,何补名实?”是时吴正宪为首相,乃请止“功臣”号,从之。自是群臣相继请罢,遂不复赐。

📜卷三 辩证一

钧石之石,五权之名,石重百二十斤。后人以一斛为一石,自汉已如此,“饮酒一石不乱”是也。挽蹶弓弩,古人以钧石率之。今人乃以粳米一斛之重为一石。凡石者,以九十二斤半为法,乃汉秤三百四十一斤也。今之武卒蹶弩,有及九石者,计其力乃古之二十五石,比魏之武卒,人当二人有余;弓有挽三石者,乃古之三十四钧,比颜高之弓,人当五人有余。此皆近岁教养所成。以至击刺驰射,皆尽夷夏之术,器仗铠胄,极今古之工巧。武备之盛,前世未有其比。

阳燧照物皆倒,中间有碍故也。算家谓之“格术”。如人摇舻,臬为之碍故也。若鸢飞空中,其影随鸢而移,或中间为窗隙所束,则影与鸢遂相违,鸢东则影西,鸢西则影东。又如窗隙中楼塔之影,中间为窗所束,亦皆倒垂,与阳燧一也。阳燧面洼,以一指迫而照之则正;渐远则无所见;过此遂倒。其无所见处,正如窗隙、舻臬、腰鼓碍之,本末相格,遂成摇舻之势。故举手则影愈下,下手则影愈上,此其可见。阳燧面洼,向日照之,光皆聚向内。离镜一二寸,光聚为一点,大如麻菽,著物则火发,此则腰鼓最细处也。岂特物为然,人亦如是,中间不为物碍者鲜矣。小则利害相易,是非相反;大则以己为物,以物为己。不求去碍,而欲见不颠倒,难矣哉!《酉阳杂俎》谓“海翻则塔影倒”,此妄说也。影入窗隙则倒,乃其常理。

先儒以日食正阳之月止谓四月,不然也。正、阳乃两事,正谓四月,阳谓十月。日月阳止是也。《诗》有“正月繁霜”“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二者,此先王所恶也。盖四月纯阳,不欲为阴所侵;十月纯阴,不欲过而干阳也。

水以漳名、洛名者最多,今略举数处:赵、晋之间有清漳、浊漳,当阳有漳水,赣上有漳水,鄣郡有漳江,漳州有漳浦,亳(音博)州有漳水,安州有漳水。洛中有洛水,北地郡有洛水,沙县有洛水。此概举一二耳,其详不能具载。予考其义,乃清浊相蹂者为漳。章者,文也,别也。漳谓两物相合,有文章,且可别也。清漳、浊漳,合于上党。当阳即沮、漳合流,赣上即漳、赣合流,漳州予未曾目见,鄣郡即西江合流,亳、漳即漳、涡合流,云梦即漳、郧合流。此数处皆清浊合流,色理如(dì dōnɡ)数十里方混。如璋亦从章,璋,王之左右之臣所执,《诗》云:“济济辟王,左右趣之。济济辟王,左右奉璋。”璋,圭之半体也,合之则成圭。王左右之臣,合体一心,趣乎王者也。又诸侯以如聘,取其判合也。有事于山川,以其杀宗庙礼之半也。又牙璋以起军旅,先儒谓“有鉏牙之饰于剡侧”,不然也。牙璋,判合之器也,当于合处为牙,如今之合契。牙璋,牡契也,以起军旅,则其牝宜在军中,即虎符之法也。洛与落同义,谓水自上而下,有投流处。今淝水、沱水,天下亦多,先儒皆自有解。

解州盐泽,方百二十里。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中,未尝溢;大旱未尝涸。卤色正赤,在版泉之下,俚俗谓之“蚩尤血”。唯中间有一泉,乃是甘泉,得此水然后可以聚人。又其北有尧梢梢音消。水,亦谓之巫咸河。大卤之水,不得甘泉和之,不能成盐。唯巫咸水入,则盐不复结,故人谓之“无咸河”,为盐泽之患,筑大堤以防之,甚于备寇盗。原其理,盖巫咸乃浊水,入卤中,则淤淀卤脉,盐遂不成,非有他异也。

古人藏书辟蠹用芸。芸,香草也,今人谓之七里香者是也。叶类豌豆,作小丛生,其叶极芬香,秋后叶间微白如粉污,辟蠹殊验。南人采置席下,能去蚤虱。予判昭文馆时,曾得数株于潞公家,移植秘阁后,今不复有存者。香草之类,大率多异名,所谓兰荪,荪,即今菖蒲是也;蕙,今零陵香是也;茞,今白芷是也。

世间锻铁所谓钢铁者,用柔铁屈盘之,乃以生铁陷其间,泥封炼之,锻令相入,谓之“团钢”,亦谓之“灌钢”。此乃伪钢耳,暂假生铁以为坚,二三炼则生铁自熟,仍是柔铁。然而天下莫以为非者,盖未识真钢耳。予出使,至磁州锻坊,观炼铁,方识真钢。凡铁之有钢者,如面中有筋,濯尽柔面,则面筋乃见。炼钢亦然,但取精铁,锻之百余火,每锻称之,一锻一轻,至累锻而斤两不减,则纯钢也,虽百炼不耗矣。此乃铁之精纯者,其色清明,磨莹之,则黯黯然青且黑,与常铁迥异。亦有炼之至尽而全无钢者,皆系地之所产。

汉人有饮酒一石不乱。予以制酒法较之,每粗米二斛,酿成酒六斛六斗。今酒之至醨者,每秫一斛,不过成酒一斛五斗,若如汉法,则粗有酒气而已。能饮者饮多不乱,宜无足怪。然汉之一斛,亦是今之二斗七升。人之腹中,亦何容置二斗七升水邪?或谓:“石乃钧石之石,百二十斤。”以今秤计之,当三十二斤,亦今之三斗酒也。于定国饮酒数石不乱,疑无此理。

“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周南》《召南》,乐名也,“胥鼓南”“以雅以南”是也。《关雎》《鹊巢》,二南之诗,而已有乐有舞焉。学者之事,其始也学《周南》《召南》,末至于舞《大夏》《大武》。所谓为《周南》《召南》者,不独诵其诗而已。

《庄子》言“野马也,尘埃也”,乃是两物。古人即谓野马为尘埃,如吴融云“动梁间之野马”,又韩偓云“窗里日光飞野马”,皆以尘为野马,恐不然也。野马乃田野间浮气耳,远望如群马,又如水波,佛书谓“如热时野马阳焰”,即此物也。

蒲芦,说者以为蜾臝(ɡuǒ luǒ),疑不然。蒲芦,即蒲、苇耳。故曰“人道敏政,地道敏艺”。夫政也者,蒲芦也,人之为政,犹地之艺蒲、苇,遂之而已,亦行其所无事也。

太一十神:一曰太一,次曰五福太一,三曰天一太一,四曰地一太一,五曰君基太一,六曰臣基太一,七曰民基太一,八曰大游太一,九曰九气太一,十曰十神太一。唯太一最尊,更无别名,止谓之太一,三年一移。后人以其别无名,遂对大游而谓之小游太一,此出于后人误加之。京师东西太一宫,正殿祠五福,而太一乃在廊庑,甚为失序。熙宁中,初营中太一宫,下太史考定神位。予时领太史,预其议论。今前殿祠五福,而太一别为后殿,各全其尊,深为得体。然君基、臣基、民基,避唐明帝讳改为“棊”,至今仍袭旧名,未曾改正。

📜卷四 辩证二

司马相如《上林赋》叙上林诸水曰:“丹水、紫渊,灞、浐、泾、渭,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灏溔(hào yǎo)潢漾,东注太湖。”八川自入大河,大河去太湖数千里,中间隔太山及淮、济、大江,何缘与太湖相涉?郭璞《江赋》云:“注五湖以漫漭,灌三江而漰(pēnɡ)沛。”《墨子》曰:“禹治天下,南为江、汉、淮、汝,东流注之五湖。”孔安国曰:“自彭蠡,江分为三,入于震泽,为北江而入于海。”此皆未尝详考地理。江、汉至五湖自隔山,其末乃绕出五湖之下流径入于海,何缘入于五湖?淮、汝径自徐州入海,全无交涉。《禹贡》云:“彭蠡既潴(zhū),阳鸟攸居。三江既入,震泽底定。”以对文言,则彭蠡,水之所潴,三江,水之所入,非入于震泽也。震泽上源,皆山环之,了无大川,震泽之委,乃多大川,亦莫知孰为三江者。盖三江之水无所入,则震泽壅而为害;三江之水有所入,然后震泽底定。此水之理也。

《杨文公谈苑》记江南后主患清暑阁前草生,徐锴令以桂屑布砖缝中,宿草尽死。谓“《吕氏春秋》云‘桂枝之下无杂木’,盖桂枝味辛螫故也”。然桂之杀草木,自是其性,不为辛螫也。《雷公炮炙论》云:“以桂为丁,以钉木中,其木即死。”一丁至微,未必能螫大木,自其性相制耳。

天下地名错乱乖谬,率难考信。如楚章华台,亳州城父县、陈州商水县、荆州江陵、长林、监利县皆有之,乾溪亦有数处。据《左传》,楚灵王七年“成章华之台,与诸侯落之”。杜预注:“章华台,在华容城中。”华容即今之监利县,非岳州之华容也。至今有章华故台,在县郭中,与杜预之说相符。亳州城父县有乾溪,其侧亦有章华台,故台基下往往得人骨,云楚灵王战死于此。商水县章华之侧,亦有乾溪。薛综注张衡《东京赋》引《左氏传》乃云:“楚子成章华之台于乾溪。”皆误说也,《左传》实无此文。章华与乾溪,元非一处。楚灵王十一年,王狩于州来,使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帅师围徐以惧吴,王次于乾溪。此则城父之乾溪。灵王八年许迁于夷者,乃此地。十二年,公子比为乱,使观从从师于乾溪,王众溃,灵王亡,不知所在。平王即位,杀囚,衣之王服,而流诸汉,乃取葬之,以靖国人,而赴以乾溪。灵王实缢于芊尹申亥氏,他年申亥以王柩告,乃改葬之,而非死于乾溪也。昭王二十七年,吴伐陈,王帅师救陈,次于城父,将战,王卒于城父。而《春秋》又云:“弑其君于乾溪。”则后世谓灵王实死于是,理不足怪也。

除拜官职,谓除其旧籍,不然也。除,犹易也,以新易旧曰除,如新旧岁之交谓之岁除,《易》“除戎器,戒不虞”,以新易弊,所以备不虞也。阶谓之除者,自下而上,亦更易之义。

世人画韩退之,小面而美髯,着纱帽。此乃江南韩熙载耳,尚有当时所画,题志甚明。熙载谥文靖,江南人谓之韩文公,因此遂谬以为退之。退之肥而寡髯。元丰中,以退之从享文宣王庙,郡县所画,皆是熙载。后世不复可辩,退之遂为熙载矣。

旧《尚书·禹贡》云“云梦土作乂”,太宗皇帝时,得古本《尚书》,作“云土梦作乂”,诏改《禹贡》从古本。予按,孔安国注“云梦之泽在江南”,不然也。据《左传》:“吴人入郢,楚子涉睢济江,入于云中。王寝,盗攻之,以戈击王……王奔郧。”楚子自郢西走涉睢,则当出于江南;其后涉江入于云中,遂奔郧,郧则今之安州。涉江而后至云,入云而后至郧,则云在江北也。《左传》曰:“郑伯如楚……王以田江南之梦。”杜预注云:“楚之云、梦,跨江南、北。”曰“江南之梦”,则云在江北明矣。元丰中,予自随州道安陆,于入汉口,有景陵主簿郭思者,能言汉、沔间地理,亦以谓江南为梦,江北为云。予以《左传》验之,思之说信然。江南则今之公安、石首、建宁等县,江北则玉沙、监利、景陵等县,乃水之所委,其地最下。江南上淅,水出稍高,云方土而梦已作乂矣,此古本之为允也。

📜卷五 乐律一

《周礼》:“凡乐,圜钟为宫,黄钟为角,太蔟为徵,姑洗为羽。若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可得而礼矣。函钟为宫,太蔟为角,姑洗为徵,南吕为羽。若乐八变,即地祇皆出,可得而礼矣。黄钟为宫,大吕为角,太蔟为徵,应钟为羽。若乐九变,则人鬼可得而礼矣。”凡声之高下,列为五等,以宫、商、角、徵、羽名之。为之主者曰宫,次二曰商,次三曰角,次四曰徵,次五曰羽,此谓之序。名可易,序不可易。圜钟为宫,则黄钟乃第五羽声也,今则谓之角,虽谓之角,名则易矣,其实第五之声,安能变哉?强谓之角而已。先王为乐之意,盖不如是也。世之乐异乎郊庙之乐者,如圜钟为宫,则林钟角声也。乐有用林钟者,则变而用黄钟,此祀天神之音云耳,非谓能易羽以为角也。函钟为宫,则太蔟徵声也。乐有用太蔟者,则变而用姑洗,此求地祇之音云耳,非谓能易羽以为徵也。黄钟为宫,则南吕羽声也。乐有用南吕者,则变而用应钟,此求人鬼之音云耳,非谓能变均外间声以为羽也。应钟,黄钟宫之变徵。文、武之世,不用二变声,所以在均外。鬼神之情,当以类求之。朱弦越席,太羹明酒,所以交于冥莫者,异乎养道,此所以变其律也。
声之不用商,先儒以谓恶杀声也。黄钟之太蔟,函钟之南吕,皆商也,是杀声未尝不用也,所以不用商者,商,中声也。宫生徵,徵生商,商生羽,羽生角。故商为中声。降兴上下之神,虚其中声人声也。遗乎人声,所以致一于鬼神也。宗庙之乐,宫为之先,其次角,又次徵,又次羽。宫、角、徵、羽相次者,人乐之序也,故以之求人鬼。世乐之序宫、商、角、徵、羽,此但无商耳,其余悉用,此人乐之序也。何以知宫为先、其次角、又次徵、又次羽?以律吕次序知之也。黄钟最长,大吕次长,太蔟又次,应钟最短,此其序也。圜丘方泽之乐,皆以角为先,其次徵,又次宫,又次羽。始于角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水。越金,不用商也。木、火、土、水相次者,天地之序,故以之礼天地。五行之序: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此但不用金耳,其余悉用。此序,天地之序也。何以知其角为先,其次徵,又次宫,又次羽?以律吕次序知之也。黄钟最长,太蔟次长,圜钟又次,姑洗又次,函钟又次,南吕最短,此其序也。此四音之序也。

六吕,三曰钟,三曰吕。夹钟、林钟、应钟,太吕、中吕、南吕。钟与吕常相间,常相对,六吕之间,复自有阴阳也。纳音之法:申、子、辰、巳、酉、丑为阳纪,寅、午、戌、亥、卯、未为阴纪。亥、卯、未,曰夹钟、林钟、应钟,阴中之阴也。黄钟者,阳之所钟也;夹钟、林钟、应钟,阴之所钟也,故皆谓之钟。巳、酉、丑,曰大吕、中吕、南吕,阴中之阳也。吕,助也,能时出而助阳也,故皆谓之吕。

《汉志》:“阴阳相生,自黄钟始而左旋,八八为伍。”八八为伍者,谓一上生与一下生相间。如此,则自大吕以后,律数皆差,须自蕤宾再上生,方得本数。此八八为伍之误也。或曰:“律无上生吕之理,但当下生而用浊倍。”二说皆通。然至蕤宾清宫生大吕清宫,又当再上生。如此时上时下,即非自然之数,不免牵合矣。自子至巳为阳律、阳吕,自午至亥为阴律、阴吕。凡阳律、阳吕皆下生,阴律、阴吕皆上生。故巳方之律谓之中吕,言阴阳至此而中也。中吕当读如本字,作“仲”非也。至午则谓之蕤宾。阳常为主,阴常为宾。蕤宾者,阳至此而为宾也。纳音之法,自黄钟相生,至于中吕而中,谓之阳纪;自蕤宾相生,至于应钟而终,谓之阴纪。盖中吕为阴阳之中,子午为阴阳之分也。

《汉志》言数曰:“太极元气,函三为一。极,中也;元,始也。行于十二辰,始动于子。参之于丑,得三。又参之于寅,得九。又参之于卯,得二十七。历十二辰,得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此阴阳合德,气钟于子,化生万物者也。”殊不知此乃求律吕长短体算立成法耳,别有何义?为史者但见其数浩博,莫测所用,乃曰“此阴阳合德,化生万物者也”。尝有人于土中得一朽弊捣帛杵,不识,持归以示邻里。大小聚观,莫不怪愕,不知何物。后有一书生过,见之曰:“此灵物也。吾闻防风氏身长三丈,骨节专车。此防风氏胫骨也。”乡人皆喜,筑庙祭之,谓之“胫庙”。班固此论,亦近乎“胫庙”也。

吾闻《羯鼓录》序羯鼓之声云:“透空碎远,极异众乐。”唐羯鼓曲,今唯有邠州一父老能之,有《大合蝉》《滴滴泉》之曲。予在鄜延时,尚闻其声。泾原承受公事杨元孙因奏事回,有旨令召此人赴阙。元孙至邠,而其人已死,羯鼓遗音遂绝。今乐部中所有,但名存而已,“透空碎远”了无余迹。唐明帝与李龟年论羯鼓云:杖之弊者四柜。用力如此,其为艺可知也。

唐之杖鼓,本谓之“两杖鼓”,两头皆用杖。今之杖鼓,一头以手拊之,则唐之“汉震第二鼓”也。明帝、宋开府皆善此鼓。其曲多独奏,如鼓笛曲是也。今时杖鼓,常时只是打拍,鲜有专门独奏之妙。古典悉皆散亡,顷年王师南征,得《黄帝炎》一曲于交趾,乃杖鼓曲也。“炎”或作“盐”。唐曲有《突厥盐》《阿鹊盐》。施肩吾诗云:“颠狂楚客歌成雪,妩媚吴娘笑是盐。”盖当时语也。今杖鼓谱中有炎杖声。

边兵每得胜回,则连队抗声凯歌,乃古之遗音也。凯歌词甚多,皆市井鄙俚之语。予在鄜延时,制数十曲,令士卒歌之,今粗记得数篇。其一:“先取山西十二州,别分子将打衙头。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其二:“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莫堰横山倒流水,从教西去作恩波。”其三:“马尾胡琴随汉车,曲声犹自怨单于。弯弓莫射云中雁,归雁如今不寄书。”其四:“旗队浑如锦绣堆,银装背嵬打回回。先教净扫安西路,待向河源饮马来。”其五:“灵武西凉不用围,蕃家总待纳王师。城中半是关西种,犹有当时轧吃根勿反儿。”

《柘枝》旧曲,遍数极多,如《羯鼓录》所谓《浑脱解》之类,今无复此遍。寇莱公好《柘枝》舞,会客必舞《柘枝》,每舞必尽日,时谓之“柘枝颠”。今凤翔有一老尼,犹是莱公时柘枝妓,云;“当时《柘枝》,尚有数十遍。今日所舞《柘枝》,比当时十不得二三。”老尼尚能歌其曲,好事者往往传之。

古之善歌者有语,谓“当使声中无字,字中有声”。凡曲,止是一声清浊高下如萦缕耳,字则有喉、唇、齿、舌等音不同。当使字字举本皆轻圆,悉融入声中,令转换处无磊块,此谓“声中无字”,古人谓之“如贯珠”,今谓之“善过度”是也。如宫声字而曲合用商声,则能转宫为商歌之,此“字中有声”也,善歌者谓之“内里声”。不善歌者,声无抑扬,谓之“念曲”;声无含韫,谓之“叫曲”。

五音:宫、商、角为从声,徵、羽为变声。从谓律从律,吕从吕;变谓以律从吕,以吕从律。故从声以配君、臣、民,尊卑有定,不可相逾;变声以为事、物,则或遇于君声无嫌。六律为君声,则商、角皆以律应,徵、羽以吕应。六吕为君声,则商、角皆以吕应,徵、羽以律应。加变徵,则从、变之声已渎矣。隋柱国郑译始条具七均,展转相生,为八十四调,清浊混淆,纷乱无统,竞为新声。自后又有犯声、侧声、正杀、寄杀、偏字、傍字、双字、半字之法。从、变之声,无复条理矣。

古诗皆咏之,然后以声依咏以成曲,谓之协律。其志安和,则以安和之声咏之;其志怨思,则以怨思之声咏之。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则诗与志、声与曲,莫不安且乐;乱世之音怨以怒,则诗与志、声与曲,莫不怨且怒。此所以审音而知政也。诗之外又有和声,则所谓曲也。古乐府皆有声有词,连属书之。如曰贺贺贺、何何何之类,皆和声也。今管弦之中缠声,亦其遗法也。唐人乃以词填入曲中,不复用和声。此格虽云自王涯始,然贞元、元和之间,为之者已多,亦有在涯之前者。又小曲有“咸阳沽酒宝钗空”之句,云是李白所制,然李白集中有《清平乐》词四首,独欠是诗;而《花间集》所载“咸阳沽酒宝钗空”,乃云是张泌所为。莫知孰是也。今声词相从,唯里巷间歌谣,及《阳关》《捣练》之类,稍类旧俗。然唐人填曲,多咏其曲名,所以哀乐与声尚相谐会。今人则不复知有声矣,哀声而歌乐词,乐声而歌怨词。故语虽切而不能感动人情,由声与意不相谐故也。

古乐有三调声,谓清调、平调、侧调也。王建诗云“侧商调里唱《伊州》”是也。今乐部中有三调乐,品皆短小,其声噍杀,唯道调小石法曲用之。虽谓之三调乐,皆不复辨清、平、侧声,但比他乐特为烦数耳。

《霓裳羽衣曲》,刘禹锡诗云:“三乡陌上望仙山,归作《霓裳羽衣曲》。”又王建诗云:“听风听水作《霓裳》。”白乐天诗注云:“开元中,西凉府节度使杨敬述造。”郑嵎《津阳门》诗注云:“叶法善尝引上入月宫,闻仙乐。及上归,但记其半,遂于笛中写之。会西凉府都督杨敬述进《婆罗门曲》,与其声调相符,遂以月中所闻为散序,用敬述所进为其腔,而名《霓裳羽衣曲》。”诸说各不同。今蒲中逍遥楼楣上有唐人横书,类梵字,相传是《霓裳》谱,字训不通,莫知是非。或谓今燕部有《献仙音曲》,乃其遗声。然《霓裳》本谓之道调法曲,今《献仙音》乃小石调耳。未知孰是。

《虞书》曰:“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祖考来格。”鸣球非可以戛击,和之至,咏之不足,有时而至于戛且击;琴瑟非可以搏拊,和之至,咏之不足,有时而至于搏且拊。所谓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而不自知其然,和之至,则宜祖考之来格也。和之生于心,其可见者如此。后之为乐者,文备而实不足。乐师之志,主于中节奏、谐声律而已。古之乐师,皆能通天下之志,故其哀乐成于心,然后宣于声,则必有形容以表之。故乐有志,声有容,其所以感人深者,不独出于器而已。

世称善歌者皆曰“郢人”,郢州至今有白雪楼。此乃因宋玉问曰:“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次为《阳阿薤露》,又为《阳春白雪》,引商刻羽,杂以流徵。”遂谓郢人善歌,殊不考其义。其曰“客有歌于郢中者”,则歌者非郢人也。其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阳阿薤露》,和者数百人;《阳春白雪》,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则和者不过数人而已”,以楚之故都,人物猥盛,而和者止于数人,则为不知歌甚矣。故玉以此自况,《阳春白雪》皆郢人所不能也。以其所不能者明其俗,岂非大误也?《襄阳耆旧传》虽云“楚有善歌者,歌《阳菱白露》《朝日鱼丽》,和之者不过数人”,复无《阳春白雪》之名。又今郢州,本谓之北郢,亦非古之楚都。或曰:“楚都在今宜城界中,有故墟尚在。”亦不然也。此鄢也,非郢也。据《左传》:“楚成王使斗宜申为商公,沿汉溯江,将入郢,王在渚宫下见之。”沿汉至于夏口,然后溯江,则郢当在江上,不在汉上也。又在渚宫下见之,则渚宫盖在郢也。楚始都丹阳,在今枝江;文王迁郢,昭王迁鄀(ruò),皆在今江陵境中。杜预注《左传》云:“楚国,今南郡江陵县北纪南城也。”谢灵运《拟邺中集》诗云:“南登宛郢城。”今江陵北十二里有纪南城,即古之郢都也,又谓之南郢。

六十甲子有纳音,鲜原其意。盖六十律旋相为宫法也。一律含五音,十二律纳六十音也。凡气始于东方而右行,音起于西方而左行,阴阳相错,而生变化。所谓气始于东方者,四时始于木,右行传于火,火传于土,土传于金,金传于水。所谓音始于西方者,五音始于金,左旋传于火,火传于木,木传于水,水传于土。纳音与《易》纳甲同法。乾纳甲而坤纳癸,始于乾而终于坤。纳音始于金,金,乾也;终于土,土,坤也。纳音之法,同类娶妻,隔八生子。此《汉志》语也。此律吕相生之法也。五行先仲而后孟,孟而后季,此遁甲三元之纪也。甲子金之仲,黄钟之商。同位娶乙丑,大吕之商。同位,谓甲与乙、丙与丁之类。下皆仿此。隔八下生壬申,金之孟。夷则之商。隔八,谓大吕下生夷则也。下皆仿此。壬申同位娶癸酉,南吕之商,隔八上生庚辰,金之季,姑洗之商。此金三元终。若只以阳辰言之,则依遁甲逆传仲孟季。若兼妻言之,则顺传孟仲季也。庚辰同位娶辛巳,中吕之商。隔八下生戊子,火之仲,黄钟之徵。金三元终,则左行传南方火也。戊子娶己丑,大吕之徵。生丙申,火之孟,夷则之徵。丙申娶丁酉,南吕之徵。生甲辰,火之季,姑洗之徵。甲辰娶乙巳,中吕之徵。生壬子,木之仲。黄钟之角。火三元终,则左行传于东方木。如是左行至于丁巳,中吕之宫,五音一终。复自甲午金之仲,娶乙未,隔八生壬寅,一如甲子之法,终于癸亥。谓蕤宾娶林钟,上生太蔟之类。自子至于巳为阳,故自黄钟至于中吕皆下生;自午至于亥为阴,故自林钟至于应钟皆上生。甲子乙丑金,与甲午乙未金虽同,然甲子乙丑为阳律,阳律皆下生;甲午乙未为阳吕,阳吕皆上生。六十律相反,所以分为一纪也。予于《乐论》叙之甚详,此不复纪。

今太常钟镈,皆于甬本为纽,谓之“旋虫”,侧垂之。皇祐中,杭州西湖侧,发地得一古钟,匾而短,其枚长几半寸,大略制度如《凫氏》所载,唯甬乃中空,甬半以上差小,所谓衡者。予细考其制,亦似有义。甬所以中空者,疑钟縻自其中垂下,当衡甬之间,以横栝(guā)挂之,横栝疑所谓旋虫也。今(tǒng)考其名,竹筩之筩,文从竹、从甬,则甬仅乎空;甬半以上微小者,所以碍横栝,以其横栝所在也,则有横之义也。其横栝之形,似虫而可旋,疑所谓旋虫。以今之钟镈校之,此衡甬中空,则犹小于甬者,乃欲碍横栝,似有所因。彼衡甬俱实,则衡小于甬,似无所因。又以其栝之横于其中也,则宜有衡义。实甬直上植之,而谓之衡者何义?又横栝以其可旋而有虫形,或可谓之旋虫;今钟则实其纽不动,何缘得“旋”名?若以侧垂之,其钟可以掉荡旋转,则钟常不定,击者安能常当其隧?此皆可疑,未知孰是。其钟今尚在钱塘,予群从家藏之。

海州士人李慎言,尝梦至一处水殿中,观宫女戏球。山阳蔡绳为之传,叙其事甚详。有《抛球曲》十余阕,词皆清丽。今独记两阕:“侍燕黄昏晚未休,玉阶夜色月如流。朝来自觉承恩醉,笑倩旁人认绣球。”“堪恨隋家几帝王,舞裀揉尽绣鸳鸯。如今重到抛球处,不是金炉旧日香。”

笛有雅笛,有羌笛,其形制所始,旧说皆不同。《周礼》“笙师掌教箎(音迟)篴(音迪)。”或云“汉武帝时,丘仲始作笛。”又云“起于羌人”。后汉马融所赋长笛,空洞无底,剡其上孔五孔,一孔出其背,正似今之“尺八”。李善为之注云:“七孔,长一尺四寸。”此乃今之横笛耳,太常鼓吹部中谓之“横吹”,非融之所赋者。融《赋》云:“易京君明识音律,故本四孔加以一。君明所加孔后出,是谓商声五音毕。”沈约《宋书》亦云:“京房备其五音。”《周礼·笙师》注:“杜子春云:‘篴乃今时所吹五空竹篴。’”以融、约所记论之,则古篴不应有五孔,则子春之说,亦未为然。今《三礼图》画篴,亦横设而有五孔,又不知出何典据。

高邮人桑景舒,性知音,听百物之声,悉能占其灾福,尤善乐律。旧传有虞美人草,闻人作《虞美人曲》,则枝叶皆动,他曲不然。景舒试之,诚如所传。乃详其曲声,曰:“皆吴音也。”他日取琴,试用吴音制一曲,对草鼓之,枝叶亦动,乃谓之《虞美人操》。其声调与《虞美人曲》全不相近,始末无一声相似者,而草辄应之,与《虞美人曲》无异者,律法同管也。其知音臻妙如此。景舒进士及第,终于州县官。今《虞美人操》盛行于江湖间,人亦莫知其如何者为吴音。

📜卷六 乐律二

前世遗事,时有于古人文章中见之。元稹诗有“琵琶宫调八十一,三调弦中弹不出。”琵琶共有八十四调,盖十二律各七均,乃成八十四调。稹诗言“八十一调”,人多不喻所谓。予于金陵丞相家得唐贺怀智《琵琶谱》一册,其序云:“琵琶八十四调。内黄钟、太蔟、林钟宫声,弦中弹不出,须管色定弦。其余八十一调,皆以此三调为准,更不用管色定弦。”始喻稹诗言,如今之调琴,须先用管色“合”字定宫弦,乃以宫弦下生徵,徵弦上生商,上下相生,终于少商。凡下生者隔二弦,上生者隔一弦取之。凡弦声皆当如此。古人仍须以金石为准,《商颂》“依我磬声”是也。今人苟简,不复以弦管定声,故其高下无准,出于临时。怀智《琵琶谱》调格,与今乐全不同。唐人乐学精深,尚有雅律遗法。今之燕乐,古声多亡,而新声大率皆无法度。乐工自不能言其义,如何得其声和?

今教坊燕乐,比律高二均弱。“合”字比太蔟微下,却以“凡”字当宫声,比宫之清声微高。外方乐尤无法,大体又高教坊一均以来。唯北狄乐声,比教坊乐下二均。大凡北人衣冠文物,多用唐俗,此乐疑亦唐之遗声也。
今之燕乐二十八调,布在十一律,唯黄钟、中吕、林钟三律,各具宫、商、角、羽四音;其余或有一调至二三调,独蕤宾一律都无。内中管仙吕调,乃是蕤宾声,亦不正当本律。其间声音出入,亦不全应古法。略可配合而已。如今之中吕宫,却是古夹钟宫;南吕宫,乃古林钟宫;今林钟商,乃古夷则商;今南吕调,乃古林钟羽。虽国工亦莫能知其所因。
十二律并清宫,当有十六声。今之燕乐止有十五声。盖今乐高于古乐二律以下,故无正黄钟声,只以“合”字当大吕,犹差高,当在大吕、太蔟之间,“下四”字近太蔟,“高四”字近夹钟,“下一”字近姑洗,“高一”字近中吕,“上”字近蕤宾,“勾”字近林钟,“尺”字近夷则,“下工”字近南吕,“高工”字近无射,“下凡”字近应钟,“下凡”字为黄钟清。“高凡”字为大吕清,“下五”字为太蔟清,“高五”字为夹钟清。法虽如此,然诸调杀声,不能尽归本律,故有偏杀、侧杀、寄杀、元杀之类。虽与古法不同,推之亦皆有理。知声者皆能言之,此不备载也。

📜卷七 象数一

六壬天十二辰,亥曰登明,登,避仁宗嫌名。为正月将,戌曰天魁,为二月将,古人谓之合神,又谓之太阳过宫。合神者,正月建寅合在亥,二月建卯合在戌之类;太阳过宫者,正月日躔娵訾,二月日躔降娄之类。二说一也,此以《颛帝历》言之也。今则分为二说者,盖日度随黄道岁差。今太阳至雨水后方躔娵訾,春分后方躔降娄。若用合神,则须自立春日便用亥将,惊蛰便用戌将。今若用太阳,则不应合神;用合神,则不应太阳。以理推之,发课皆用月将加正时,如此则须当从太阳过宫。若不用太阳躔次,则当日当时日月、五星、支干、二十八宿,皆不应天行。以此决知须用太阳也。然尚未是尽理,若尽理言之,并月建亦须移易。缘目今斗杓昏刻已不能当月建,须当随黄道岁差。今则雨水后一日方合建寅,春分后四日方合建卯,谷雨后五日方合建辰,如此始与太阳相符,复会为一说。然须大改历法,事事厘正。如东方苍龙七宿,当起于亢,终于斗;南方朱鸟七宿,起于东井,终于角;西方白虎七宿,起于娄,终于参;北方玄武七宿,起于牛,终于奎。如此历法始正,不止六壬而已。

六壬天十二辰之名,古人释其义曰:“正月阳气始建,呼召万物,故曰登明。二月物生根魁,故曰天魁。三月华叶从根而生,故曰从魁。四月阳极无所传,故曰传送。五月草木茂盛,逾于初生,故曰胜先。六月万物小盛,故曰小吉。七月百谷成实,自能任持,故曰太一。八月枝条坚刚,故曰天罡。九月木可为枝干,故曰太冲。十月万物登成,可以会计,故曰功曹。十一月月建在子,君复其位,故曰大吉。十二月为酒醴,以报百神,故曰神后。”此说极无稽。据义理,予按:登明者,正月三阳始兆于地上,见龙在田,天下文明,故曰登明。天魁者,斗魁第一星也,斗魁第一星抵于戌,故曰天魁。从魁者,斗魁第二星也,斗魁第二星抵于酉,故曰从魁。斗杓一星建方,斗魁二星建方,一星抵戌,一星抵酉。传送者,四月阳极将退,一阴欲生,故传阴而送阳也。小吉,夏至之气,大往小来,小人道长,小人之吉也,故为婚姻酒食之事。胜先者,王者向明而治,万物相见乎此,胜莫先焉。太一者,太微垣所在,太一所居也。天罡者,斗刚之所建也。斗杓谓之刚,苍龙第一星亦谓之刚,与斗刚相直。太冲者,日月五星所出之门户,天之冲也。功曹者,十月岁功成而会计也。大吉者,冬至之气,小往大来,君子道长,大人之吉也,故主文武大臣之事。十二月子位,北方之中,上帝所居也。神后,帝君之称也。天十二辰也,故皆以天事名之。

六壬有十二神将,以义求之,止合有十一神将。贵人为之主,其前有五将,谓螣蛇、朱雀、六合、勾陈、青龙也,此木、火之神在方左者。方左谓寅、卯、辰、巳、午。其后有五将,谓天后、太阴、玄武、太常、白虎也,此金、水之神在方右者。方右谓未、申、酉、亥、子。唯贵人对相无物,如日之在天,月对则亏,五星对则逆行避之,莫敢当其对。贵人亦然,莫有对者,故谓之天空。空者,无所有也,非神将也,犹月杀之有月空也。以之占事,吉凶皆空。唯求对见及有所伸理于君者,遇之乃吉。十一将,前二火、二木、一土间之,后当二金、二水、一土间之,玄武合在后二,太阴合在后三,今二神差互,理似可疑也。

天事以辰名者为多,皆本于辰巳之辰,今略举数事。十二支谓之十二辰,一时谓之一辰,一日谓之一辰,日、月、星谓之三辰,北极谓之北辰,大火谓之大辰,五星中有辰星,五行之时,谓之“五辰”,《书》曰“抚于五辰”是也。已上皆谓之辰。今考,子、丑至于戌、亥谓之十二辰者,《左传》云“日、月之会是谓辰”,一岁日、月十二会,则十二辰也。日、月之所舍始于东方,苍龙角,亢之星起于辰,故以所首者名之。子、丑、戌、亥之月既谓之辰,则十二支、十二时皆子、丑、戌、亥,则谓之辰无疑也。一日谓之一辰者,以十二支言也。以十干言之谓之今日,以十二支言之谓之今辰,故支干谓之日辰。日、月、星谓之三辰者,日、月、星至于辰而毕见,以其所见者名之,故皆谓之辰。四时所见有早晚,至辰则四时毕见,故日加辰为晨,谓日始出之时也。星有三类,一经星,北极为之长;二舍星,大火为之长;三行星,辰星为之长;故皆谓之辰。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故为经星之长。大火,天王之座,故为舍星之长;辰星,日之近辅,远乎日不过一辰,故为行星之长。

揲蓍之法:四十九蓍,聚之则一,而四十九隐于一中;散之则四十九,而一隐于四十九中。一者,道也。谓之无,则一在;谓之有,则不可取。四十九者,用也。静则归于一,动则唯睹其用,一在其间而不可取。此所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世之谈数者,盖得其粗迹。然数有甚微者,非恃历所能知,况此但迹而已。至于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者,迹不预焉。此所以前知之神,未易可以迹求,况得其粗也。予之所谓甚微之迹者,世之言星者,恃历以知之,历亦出乎亿而已。予于《奉元历序》论之甚详。治平中,金、火合于轸,以《崇玄》《宣明》《景福》《明》《崇》《钦天》凡十一家大历步之,悉不合,有差三十日以上者,历岂足恃哉。纵使在其度,然又有行黄道之里者,行黄道之外者,行黄道之上者,行黄道之下者,有循度者,有失度者,有犯经星者,有犯客星者,所占各不同,此又非历之能知也。又一时之间,天行三十余度,总谓之一宫。然时有始末,岂可三十度间阴阳皆同,至交他宫则顿然差别?世言星历难知,唯五行时日为可据,是亦不然。世之言五行消长者,止是知一岁之间,如冬至后日行盈度为阳,夏至后日行缩度为阴,二分行平度。殊不知一月之中,自有消长,望前月行盈度为阳,望后月行缩度为阴,两弦行平度。至如春木、夏火、秋金、冬水,一月之中亦然。不止月中,一日之中亦然。《素问》云:“疾在肝,寅卯患,申酉剧。病在心,巳午患,子亥剧。”此一日之中,自有四时也。安知一时之间无四时?安知一刻、一分、一刹那之中无四时邪?又安知十年、百年、一纪、一会、一元之间,又岂无大四时邪?又如春为木,九十日,不可三月三十日亥时属木。明日间,当亹(音尾)亹消长子时顿属火也。似此之类,亦非世法可尽者。

正月寅,二月卯,谓之建,其说谓斗杓所建,不必用此说,但春为寅、卯、辰,夏为巳、午、未,理自当然,不须因斗建也。缘斗建有岁差,盖古人未有岁差之法。《颛帝历》:“冬至日宿牛初。”今宿斗六度。古者正月斗杓建寅,今则正月建丑矣。又岁与岁合,今亦差一辰。《尧曲》曰:“日短星昴。”今乃日短星东壁。此皆随岁差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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