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宫下洋一​

▷序章(如图)
▷凡例
· 本书写明“安乐死”时,是指“根据患者本人的自愿要求,有意识地结束或缩短生命的行为”。
· 安乐死可分为积极安乐死(医生投用药物,使患者死亡的行为)、协助自杀(用医生给的致死药,患者自行结束生命的行为)等类型。荷兰与比利时主要实行的是前者,瑞士则为后者。尽管还有其他详细分类,但是根据本书的情况,在此仅就这两类安乐死进行说明。
· 第二章以小岛美奈女士的博客为依据。博客的引用尽可能地反映了原文措辞,但因编辑需要作了部分修改。此外,博客中原本使用日文假名标记的部分人名经本人同意已改为真实姓名。原文请参照《多系统萎缩症成了我的伴侣》(profile.ameba.jp/ameba/mugikat
· 本文中的职称、机构名、年龄均以采访时为准。文中省略了敬称。

关注

【第五章 最好的告别】

虽然我无法将这一光景与安乐死这一选择联系起来,但小岛说了这样一番话。
“如果我是二十几岁或三十几岁的话,应该不会产生想要马上安乐死的念头。可是,我被告知患有这个病的时候是49岁,我已经活了很长时间了。”
解释完这一点后,她形容“人生就是分数”,并开始谈论自己独特的人生观。
“假设分子是人生的浓度,分母是活过的年岁。我的分子止于49岁,分母是51岁。可是由于我走过的人生相当浓密,所以大概分子可以相当于60岁左右吧。这样的话,60除以51,得到的是1点多,还算可以。
“然而,分子不变,而分母将不断增加下去。这样一来,分数的值就会越来越小。我打心里不想再增加分母了。如果我是30岁左右的话,或许会有遗憾,还想做这做那,强烈地希望能活得更久。但坦率地说,因为我已经活了50多年了,所以我此时的心境是觉得这样也差不多了。”

小岛患有一种由小脑突变引起的复杂疾病。脏器功能也逐渐被剥夺,运动能力日渐衰退。虽然小岛说话的样子看上去挺开心挺高兴的,但由于构音障碍,周围人有时很难听清她的话。
小岛直到不久前一直入住的那家新潟的医院里,一位女儿每天都来探望戴着呼吸器的母亲,并在她母亲耳边说话。但是,母亲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据说目睹这一光景的小岛非常害怕“在不久的将来我自己也会变成那样”。
其中,对她来说最痛苦的是无法微笑。
在人前展露笑容曾经是小岛的日常生活,她向我们讲述了在东京时发生的一件小事。
“有一天,我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先生说:‘是第二次坐吧?’我则回复说:‘呃,我之前也坐过吗?’然后司机先生又说:‘如此愉快地跟我打招呼的人,我可不会忘记呢。’带着这般笑容跟人打招呼说‘你好!’的每一天,对我来说是很平常的事情。”
小岛就这样没有休息地一直说了一个小时左右,但实际上对她而言,就连呼吸都是在消耗体力。我想差不多是时候离开房间了,但小岛用她特有的冷嘲热讽的语气说:“最后由我来提问,请作答完毕者离席。”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那个,人生是需要精神准备的。比如盖房子、结婚、生孩子等等,每个时刻都要有精神准备。
“假设你像我一样被告知患有多系统萎缩症。当然,你不需要做好死亡的精神准备,对吧?但是,你会慢慢变得卧床不起、不能说话,最糟糕的情况是连眼睛都眨不了,而且需要做好使用人工呼吸机和胃造瘘管的精神准备。而与此不同的另一种情况是,如果被医生告知患上癌症,已经到了晚期的话,则需要做好生命已进入倒计时的精神准备。你觉得哪一种精神准备比较好呢?”
小岛以不同的疾病为例,提出了一个难题,即你想如何度过自己的余生。一个是离死亡虽远但要做好卧床不起的精神准备,另一个是要做好生命仅剩一年的精神准备,很难在二者之间做出抉择。

她从日本带来的私人物品除了以前的照片之外,什么都没有。但是,小岛的双手上戴着许多戒指。关于这许多戒指,她是这样说的:
“其中也有一些是礼物。好歹也有说喜欢我的人,有那人给我买的。也有些是我对自己的奖励,也是我努力奋斗的象征。嗯……是啊,我有一个强烈的想法,想在人生结束时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这些是道具的一部分,我想把自己弄得干净利落。戒指是道具的一部分,如果代入特殊的感情来说,就是努力工作过的象征、爱情的象征、仇恨的象征。啊哈哈!”
小岛为了不让周围人担心,偶尔会这样装作开玩笑地说。
后来,当我对惠子说起小岛在瑞士佩戴了好多枚戒指的事时,她回应道:“尽管她本人一直强调这是对自己一直以来努力的褒奖,但我感觉到这是女人最后的一点时尚。想到那些戒指里藏着很多回忆,我觉得挺难受的。”尽管采访中洋溢着和睦的气氛,但想必小岛身上一定有一些紧张和焦虑是只有亲密的家人才能感受到的。当然,惠子和贞子肯定也被这种未知的经历弄得疲惫不堪了。
那天晚上,在第一道关口即普莱西柯的面谈结束后,三姐妹松了一口气。听说她们在巴塞尔市内的餐厅点了当地菜。惠子和贞子也都几乎不记得味道了,只记得一点,就是三个人异口同声地感慨道:“我们真的是在瑞士对吧?!能走到这一步真是太好了!”

一直在房间的角落里观察的我悄悄地移动到了正在拍摄的笠井和井上的身后。普莱西柯和路艾迪就像照顾病房里的患者一样,一边确认点滴的位置,一边用水溶解致死药粉末。两个人实在是太冷静了。是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协助自杀,还是因为对他们来说小岛只是一个来自遥远国度的陌生人?
不知道这对瑞士兄妹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完成协助自杀准备的。但是,小岛毫不在意这些,她抬头看着普莱西柯,用清澈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认真发音:
“Dr. Erika, Thank You For Your Kindness. I Like You.(艾丽卡医生,谢谢你的好意。我喜欢你。)”
我不知道艾丽卡医生是如何理解这句话的。她走到患者的床前,一边抚摸着患者肩膀一边回答道:
“美奈,你就像我的妹妹一样,我也喜欢你。虽然很遗憾你生病了,但你是位坚强的女性。虽然你身体虚弱,但内心坚强。”

到昨晚为止的团聚仿佛谎言一般,“呜呜……”惠子呜咽起来,“对不起,请原谅我。”说着她擦了擦眼泪。
直到最后的最后,小岛都一直在笑着缓和气氛。然而,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她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已经泣不成声。
“不会啦!能睡着离去可是很幸福的哦。自从回到家乡之后,我的人生也得到了升华,感谢你们能让我最后以这样的方式离去。我的心中只有满满的感谢。真的非常感激!谢谢!太好了,我能如此幸福。”
三姐妹相互搭着对方的胳膊和肩膀,抚摸着对方的脸颊和头发,彼此安慰着,并抽泣了起来。一直为了不让小岛担心而假装冷静的贞子也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再见,很快又能见面了。代我向奶奶问好啊。”
普莱西柯从走廊的厨房里走了过来,手里拿着致死药。
“美奈,我现在要开始放药了哦。”
两个姐姐给妹妹身上重新盖好被子。“要是让大家看到了我的脚,那我可难为情了。”小岛马上做出了反应。
惠子说:
“你终于可以轻松了。”
小岛回答道:
“谢谢你们给了我最好的告别。我从心底里感谢你们,谢谢你们让我这么幸福。”
贞子开口对小岛说:
“有纪让我跟你说声‘谢谢’。”
小岛哭了。
“能有有纪这个妹妹真是太好了!”
小岛一边双手在盖到胸前的毛毯上慌乱翻找,一边问:“(爱犬)特拉的照片呢?”然后,她拿起了一直珍藏到最后的一张照片。
“这个很可爱吧?”小岛笑着拿给普莱西柯看。“现在还不能打开开关哦。”普莱西柯叮嘱道,路艾迪则把戊巴比妥倒入输液袋里。
为了让患者和医生能够很好地相互看到对方,普莱西柯移到了床脚一侧。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凝视着小岛的眼睛。小岛说:
“那么,我要对大家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爱你们所有人,谢谢你们。”
惠子只是重复着同样的话:
“美奈,谢谢你。”

普莱西柯开始她的四个问题。首先是第一个。
“你叫什么名字?”
“My name is Mina Kojima.(我名叫小岛美奈。)”
接着是第二个问题。
“请告诉我你的出生年月日。”
“1967年10月7日。”
然后是第三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来LIFE CIRCLE?”
小岛思考了几秒,用日语“嗯……”了一声,然后用英语回答道:
“目的是……是为了死亡。”
也许是提问的方式不好,这个回答似乎并不是普莱西柯实际想要的。她又换了一种说法重新问道:
“你为什么想死?”
“为什么想死?”小岛将普莱西柯的英语提问翻译成日语,然后说:“Because I have very heavy sick.(因为我患有非常严重的疾病。)是一种叫做多系统萎缩症的不治之症。”从中途开始她不由自主地蹦出了日语。“我得的是MSA。”她用英语补充道。
普莱西柯提出了第四个问题。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美奈,正如我刚才所说的,你身上插有静脉注射的针。你知道要是打开开关将会发生什么吗?”
小岛没有说错,立刻回答道:
“Yes, I will go to die.(是的,我将会死去。)”
她或许把这句话练习了很多遍吧?最后的回答非常完美。提问全部结束了,剩下的只是遵循患者的意愿了。
“美奈,如果你想死,就请打开它。”
“可以了吗?”
“是的,请。”
“那我要打开了。多谢你了!”
我心中的迷惑也终于消除了,因为这正是小岛所期望的结局。

在向惠子和贞子道别之前,普莱西柯在接待室进行了一次重要谈话,是关于“协助自杀的费用尚未支付的问题”。我还没来得及翻译,两人便立刻反应过来,惠子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尽管普莱西柯曾让她们去兑换,但最终似乎还是没能抽出这个时间。她把手里拿着的厚厚的一沓日元递给了医生。
“我们稍微多备了一点,因为美奈说要向您表示感谢……”
看到这沓钞票,普莱西柯开始用手指哗啦哗啦地数起这笔未支付的费用和酬谢金。看着她粗略的数法,我感到不安,而在数过一半时,她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她把数十张一沓的钞票放回惠子的手里。
“咦?医生您……”
惠子和贞子瞪大了眼睛。普莱西柯则用她一贯温柔的表情对她们说道:
“这些就足够了。来这里之前,大家一定花了不少钱吧?因为瑞士是一个物价非常高的国家。请把这些钱带回去吧。”
这种做法真的可以吗?尽管我觉得普莱西柯是个宽宏大度的人,这种处理方式非常符合她的性格,但对于在处理死亡的现场表现出这种侠义之心是否妥当,我感到疑惑。
我还觉得这个国家以及这个机构的规则很模糊。总之,这次协助自杀从头到尾都很含糊。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光景。
难不成还因为这次的事情是日本首例,所以普莱西柯即使无视机构收益也将其视为“有意义的协助自杀”?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因为时间不多了,所以我先告辞了。各位请多保重。”
说着,和往常一样,普莱西柯像风一般地离开了。

发病前的小岛美奈。和爱犬特拉皮科一起。

出发去瑞士前在成田机场。左边是惠子,右边是贞子,跟前是小岛。

即将协助自杀前,和普莱西柯进行最后的交谈。

在姐姐们的守护下,静静地启程。放在脖子上的是爱犬的照片。
(照片由笔者拍摄,或由家属提供。)

登录以加入对话
万象千言

本站话题休闲取向,欢迎使用。以下类型用户请勿注册:激进民运人士、左翼爱国者、网络评论员。

访客查看账户公共页面 (1234.as/@username) 仅显示 10 条最新嘟文,如果需要查看更多,请关注或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