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勃朗的眼睛:天才与他的时代》
【英】西蒙·沙玛

「献给约翰·布鲁尔、加里·施瓦茨,
及同住“克利俄之家”的所有房客。」

我们应为胆敢谈论绘画而感到汗颜。

—— 保罗·瓦雷里

【第一部 一名画家的前途】

▷第一章 本质

图注:伦勃朗,《戴护喉的自画像》,约1629年。木板油画,38厘米×30.9厘米。纽伦堡,日耳曼国家博物馆

伦勃朗(Rembrandt)曾身披盔甲给自己画像。他穿的并非全身套甲。没有人愿意穿那样的成套盔甲,除了骑兵,因为骑兵极易被长矛兵从马肚子底下刺到。但是,伦勃朗会经常性地戴上他那副护喉。这是一副用铰链连在一起的领甲,用来保护头颈底部、锁骨和上背部,领甲上方系着一条丝质骑马领巾或者围巾,看起来非常得体;这一抹钢铁让他不致被人认为过于轻浮。不过他并不打算去军营报到,尽管他二十三岁了,已到参军的年龄,尤其是兄长在磨坊中惨遭意外、落下了残疾以后。这是一件在社交场合穿的盔甲,带有一种军装的时髦感,就像20世纪久坐的政客们装模作样地穿在身上的戎装,或者“都市伞兵”穿的防弹背心一样。正是这副铆钉闪闪发光的护喉,给予了伦勃朗一种不用入伍便可展现出的军人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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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该怎样理解这种本质呢?首先,画中有画:同样的矩形比例,但是在构图的中央,有一种压倒性的,甚至违反常规的呈现。画板使远处那个穿着外衣,古怪得像一个娃娃的画家变矮了。无论这幅画还意味着什么,《艺术家在他的画室》和画中画之间的差异表明,那个形象不可能如几乎所有现代读者所设想的那样,是对绘画中的画家的镜像式反映。为什么?因为即便有物理学上的可能性,伦勃朗也不可能把他那一小块画板放在一个标准的画架上,身体向前倾,手里握着画刷和调色板,在画板表面展现精湛的画技。他更有可能是坐在桌旁画的,仿佛这是一幅素描,靠在一个非常像图书馆阅书架的折叠支撑物上,就如同很多年后他为阿姆斯特丹的画室所作的素描中显示的那样。所以,这幅画不是画家对自身行动的临摹。事实上,这幅画完全没有他穿着盔甲的轻浮自画像中的自恋。这一次,伦勃朗并没有沉迷于自我欣赏,他陷入了冥思。并且,他呈现出的自我形象,并非照着镜子画出来的,而是出自他的心灵之眼。只要能画出来,就是一幅展现内在视觉的画作。
这么说来,这块占据画面主要位置的橡木画板就是谜团的中心,既可见又不可见,大部分得以呈现(它的阴影落在门上,仿佛在抵抗世界的侵入)但仍旧无法捉摸。就如同画中其余所有材料的构造一样——木地板、剥落的灰泥、带钉子和钉孔的画架——画板的物理特征也被准确地描绘出来。起初,这看上去不合常理,伦勃朗小心翼翼地处理的居然就是看上去无意义的画板背面:水平的木质纹理、倾斜的棱角,还有被光照得透亮、仿佛要把从画幅左边的窗户投射进来的每一束光都吸收进去的外侧边角。
那些附庸他人的画家是不会这样作画的。他们对晦涩没有兴趣。相反,他们只会急于将他们能做到的展现给我们看,以此确保我们能获取一切必要的信息,从而成全他们的自我推销。我们常常会越过这些画家的肩头,看到他们正在画拔示巴、战神和爱神、一瓶花、一个社会地位低下的人,抑或他们自己。我们常常看到他们坐着,有时站着,总是与作品保持合适的角度,以便向我们炫耀他们谄媚至极或权威十足的风格:雄伟壮丽,勤勉稳重,温雅中透着愉悦、富足中透着温柔。我们被引导着去欣赏画作中他们的开衩紧身衣上的裁剪、白得炫目的襞襟上的褶皱,以及这些衣物后面虽谨慎隐藏但依稀可见的盾徽。他们以这种方式迎接我们的审视,充分展现出他们最关心的(除去他们自己之外)就是我们这些雇主。他们使我们陶醉。他们得意扬扬。我们就是这样做的,而且做得很好,不是吗?我们眼前的朱红色,其饱和度多么炫目;我们眼前的铅白色洁白如雪;我们的肉色就像威尼斯画派笔下那样,多么柔情似水;我们的青蓝色多么富有表现力。夸赞我们,说服我们,赐我们以荣耀,通过这样做,向全世界表明你的品位实属世间罕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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