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勃朗先前的蚀刻自画像中没有一幅能达到那幅被称为《戴软帽的自画像》(Self-portrait in a Soft Hat)的规模。当然,软帽其实是鲁本斯的一顶帽檐上翻的呢帽。这幅蚀刻画不仅是伦勃朗自画像中最大的一幅,而且还是截至当时他最用心、最精雕细琢的一件作品。尽管他是在1631年开始制作蚀刻版画的,但是似乎此前耗费了多年时间为这幅画担忧、苦恼,一遍遍地修改,一次次推倒重来,用新的一层蜡制的基底覆盖最近的成品,以便再一次处理铜板,并在修改稿上刮刮刻刻,把铜板放入酸液盆里,让酸液腐蚀出新的线条来。这套工序他重复了十一次,有十一个版本。这是一种强迫症。这就是他的标识,是他想要成为新的鲁本斯的宣言。
起初,他是按照伦勃朗,而不是鲁本斯的画风来画的,仅仅是他头部的画像,脸部右边的阴影处理得如往常一样,并且肩上披着他最爱的鬓角卷发。他从鲁本斯那里借鉴来的只有那顶帽子,帽檐的右边向上折起,比鲁本斯戴起来还要显眼。但是,在创作随后的几个版本时,这个卑鄙的偷盗者变得更明目张胆起来。到了第四版时,头部和肩膀已经转到了与鲁本斯自画像中一模一样的角度,但是,伦勃朗那花哨的蕾丝衣领更加正式地勾勒出他的脸部,仿佛此举是为了弥补金项链的缺失。当全世界都知道鲁本斯有几条货真价实的项链时,伦勃朗若给自己佩戴一条假的,会被视为一种无礼的冒犯,即便他的脸皮再厚,也不至于这么做。制作第五版是将伦勃朗和鲁本斯混合在一起的一个决定性时刻,二十四岁的人被融进了五十四岁的人的图像中。通过将自己包裹在鲁本斯那件宽大的斗篷里,伦勃朗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他所做的已经远不止偷窃那位佛兰德大师的衣服这么简单了。衣服的褶皱、镶边以及布料的垂感,都刻意与鲁本斯众所周知的品性相匹配——慷慨、仁慈、富有创见,恰如其分地烘托出他英俊的脸庞上透出的睿智。鲁本斯的衣服剪裁得就像他的绘画风格,奢华、铺张,但从不会落入粗俗的狂妄。
图1 伦勃朗,《戴软帽、穿刺绣斗篷的自画像》,1631年。蚀刻版画,第一版。伦敦,大英博物馆
图2 伦勃朗,《戴软帽、穿刺绣斗篷的自画像》,1631年。蚀刻版画,第五版。伦敦,大英博物馆
图3 伦勃朗,《戴软帽、穿刺绣斗篷的自画像》,1631年。蚀刻版画,第十版。纽约,皮尔庞特·摩根图书馆
伦勃朗采用了这套衣服,并且做了一丁点富有才智的剪裁,让衣料的褶皱更加松弛,以适应他为自己打造的更为张扬的性格。乍看上去,此举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改动,让斗篷突兀地向上提起,用更为宽阔、彰显富态的皮草装饰其边缘。但从实际效果来看,这一改动包含了对鲁本斯原型的双重挑战。伦勃朗现在站立的姿势和衣着都像一位绅士、一名骑士,他的左臂抬起,紧贴身体,袖子在手腕处收紧,让他的手能够腾出来搭在看不见的剑柄上。但最赤裸裸的借鉴出现在他的右手臂,明显地伸向有光的一侧。伦勃朗并不满足于偷取原型的姿态和装扮,要记住,他那时正在照着鲁本斯《下十字架》的雕版画来作画,从那幅画中他偷学来了最有记忆点的细节:尼哥德慕(Nicodemus)的右臂和肘部,也是同样轮廓鲜明,抵在耶稣的白色裹尸布上。
到了蚀刻的第十个版本,他用浮雕细线把底色变得更暗,而靠近伦勃朗身体轮廓的部分则明亮起来,仿佛处在背光之中,此举使得衣袍底下急剧突出的右肘变得更为戏剧化。他的鬓角卷发经历了一次突然的猛长,公然挑衅一切清规戒律。他的着装更加浮华夸张:下坠的蕾丝领打了褶,装饰着花边,沿着领子展开的衬里上有着复杂的浮花织锦。
伦勃朗如实复制了鲁本斯的斗篷(并将它的裁剪进行了一番装饰)——早在这件衣服从它主人的肩上滑落之前。艺术家手册中普遍存在一种共识,卡雷尔·凡·曼德尔在《画家之书》(Schilder-boeck)中也反复提到,那就是合法地,也确实是必要地,进行剽窃,或者至少是不受约束地借鉴被他们嫉妒的楷模和大师。“Wel gekookte rapen is goe pottagie”——好好烹制各种食材,才能成就上品好汤。伦勃朗在1631年时肯定已经将此建议烂熟于心了。他所做的远不止从鲁本斯的风格中借鉴各种食材这么简单。他抬起整个身份,试了试大小,走了走,觉得非常适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