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和学生之间的最后一场对比,将伦勃朗无法抑制的本能体现得更加明显。凭借这股本能,他超越了拉斯特曼。1622年,拉斯特曼绘制了历史题材画《巴兰和驴》(Balaam and the Ass)。这则故事取自《摩西五经》的《民数记》,讲述了巴勒王(King Balak)差遣摩押人(Moabite)先知巴兰在埃及和应许之地之间诅咒以色列人的故事。可以理解的是,已经降下麻烦企图阻止巴兰的上帝,显然对此不是特别满意,于是又派了一位天使站在路上阻拦他,那天使只有巴兰的驴才能看到。驴见到天使,做出了三次回避的举动,有一次靠着墙挤伤了巴兰的脚,而回报它的竟是巴兰的三次毒打。后来它停止哀号,奇迹般地对巴兰开了口,抱怨他的粗鲁对待。在经过一些讨论之后,上帝使巴兰的眼目明亮,让他可以见到天使。这位天使证实说,若不是驴故意避开,他早就拿剑把巴兰杀了。巴兰看见了光,就俯伏在地,后悔了。
图1 鲁本斯,《非洲人头像习作》,约1617年。木板油画转移到画布上,51厘米×66厘米。布鲁塞尔,比利时皇家美术博物馆
似乎还没有人画过这个主题。拉斯特曼视觉上的启发——尤其是驴头,它张着嘴,转过头和骑手说话——来源于16世纪的绘画艺术家迪尔克·维尔特(Dirk Vellert)的作品。但他真正的灵感,至少在构图形式方面的灵感,无疑来自亚当·埃尔斯海默。拉斯特曼严格地效仿他,画出了轮廓分明的植被,以此来呼应天使的翅膀和先知的头巾,而人物也被安排在一个相对较浅的、如檐壁浮雕般的横向空间里。在伦勃朗的版本中,维尔特那头歪着脖子的母驴第三次出现了。不过,不出所料,伦勃朗让这头牲畜张大嘴巴,将那口极为突出的牙齿完全露出来,好让人们注意到它突然具备的说话能力。他将一个在拉斯特曼绘画的背景中处于从属地位的细节推到了前面,亦即《民数记》中描述的陪同巴兰的摩押人使臣和巴兰的仆人,他们的出现大概是为了确保巴兰能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诅咒任务。不过,最大的变化无疑是用纵向的构图代替了横向的构图,就像《太监的洗礼》中一样。这样伦勃朗就能够让挥舞着剑的天使离开地面,飞到空中去,于是翅膀(再次呈现出惊人的效果,仿佛它们属于某种猛禽)就会升起来,填满画板左上方四分之一的空间。拉斯特曼的天使就像一个夹着一对翅膀的行人,对挥舞着棒子的先知构成了挑战,但未必是不可战胜的;伦勃朗的天使虽然面容美丽,但确实令人畏惧,并且是危险的。此外,艺术家伦勃朗通过在拉着的缰绳、举起的棍子和竖起的剑之间建立视觉连接,就像对砸死司提反的几个刽子手那样,形成了一种动态的、凸显暴力行为的节奏感。当然,这完全是一场鲁本斯式的表演。
图2 彼得·拉斯特曼,《巴兰和驴》,1622年。木板油画,40.3厘米×60.6厘米。耶路撒冷,以色列博物馆
图3 伦勃朗,《巴兰和驴》,1626年。木板油画,65厘米×47厘米。巴黎,小皇宫巴黎市立美术馆
还有巴兰的眼睛。那是伦勃朗的眼睛。拉斯特曼遵循了凡·曼德尔的教导。先知听见驴说话时感到很惊讶。他顺着“舞台”的方向,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观看者们看到放大的瞳孔、白色的巩膜,等等。而伦勃朗以一种变态的(请原谅我用这个词)天才笔法,做了相反的事情:他把巴兰的眼睛画成了两条黑色的缝隙。因为这毕竟是上帝擦亮这对眼睛,让它们看到天使和真理之光之前的时刻。先知,这个有说话能力的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雄辩的口才被赐给了他的牲口。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眼睛还是瞎的。
伦勃朗一生都在关注精神和内在的失明,即使是那些自认为视觉敏锐的人身上也会出现这种情况。这只是使他的作品与荷兰主流绘画截然不同的特质之一,后者在光学精度方面十分引人注目。他自己的知觉,即使在他年轻的时候,也敏锐得惊人,就像那些驴牙证明的那样。但他已经开始被一个悖论困扰。澄明的白天里,清晰的光照到我们身上,让我们拥抱物质的、可见的世界,这是巨大的力量的恩赐,但当它处在另一种光边上时就会显得微不足道。这种光就是福音真理的内在之光,内在视觉的推动者之光。这一点在新教文化中体现得尤为强烈,虽然它源于一种可以追溯到奥古斯丁时期的传统:精神上的视力是危险的,就如同魔法师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