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勃朗的眼睛:天才与他的时代》
【英】西蒙·沙玛

「献给约翰·布鲁尔、加里·施瓦茨,
及同住“克利俄之家”的所有房客。」

我们应为胆敢谈论绘画而感到汗颜。

—— 保罗·瓦雷里

【第三部 奇才】

▷第六章 竞争

7月10日,鲁本斯抵达布雷达,在落入荷兰共和国军队手中多年之后,西班牙国王的旗帜再一次飘扬在这里的堡垒上方。格比尔已经和卡尔顿在海牙会合,鲁本斯写信给格比尔说,他们应该在小镇泽芬贝亨(Zevenbergen)见面,那里就在战斗前线的对面。格比尔的答复是,在如此接近西班牙领土的地方会面,会给人留下糟糕的印象,仿佛英方正在不遗余力地达成协议,这让英方看起来更像是恳求者,而不是谈判者。他提议在更深入共和国领土的某个城市见面,比如代尔夫特或阿姆斯特丹。鲁本斯向来一丝不苟,绝不会逾越自己收到的指令,于是不得不回到布鲁塞尔,请求让他再走上几英里路,并得到了批准。7月21日,他在代尔夫特会见了格比尔,那里距奥兰治的威廉被暗杀的房子只有一步之遥。在两个星期的时间里,含蓄的格尔比和直率的鲁本斯一起,走遍了荷兰共和国,他们轻声探讨欧洲的命运,大声谈论“抢掠欧罗巴”(Rape of Europa)。
当然,把画作,大量的画作,放在一个画家面前,不管他心里还有什么别的想法,都会引起他的注意。在安特卫普,画作并不难找,即便如此,鲁本斯也从未见过图像如此密集的世界,更何况在荷兰共和国里,信徒严格遵守加尔文派的教义,他们本该憎恶这些图像才对。这里画作随处可见:在贵族客厅的墙壁上,在市场的摊位上,在版画店里,在孤儿院和各行会的大厅里,在市政厅的法庭上——这是一个图像的世界,不仅仅有油画,还有版画和素描,捶打的金属板和雕花玻璃,既有嬉戏游伴、民兵肖像、风景和田园风光、妓院场景和早餐场景,也有那些可能让他感到惊讶的祭坛画。
当然,这些祭坛画并不会公开展示,而是存放在飞速建造和装潢的秘密教堂(schuilkerken)里。很明显,新任执政无意用武力铲除天主教徒和抗辩派教徒。相反,他们达成了默契。非加尔文派教徒可以按照他们的信仰和礼仪举行集会和礼拜,但不能公开进行。于是,人们从房屋里开辟出一些空间来,用屏风、管风琴、雕像和画作将那里装潢得富丽堂皇,光彩夺目。从外面看,这些房屋和其他私人住宅并无二致,可一旦走进去,上一些台阶,你就会进入一间摆满了长椅、圣像、圣盘,焚香缭绕的房间。在恢复天主教社区的信仰生活方面,没有哪座城市比乌得勒支这座大主教城更热衷了。因此,鲁本斯在7月最后一周的访问成为整个行程中安排得最周密、最热情洋溢的大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关注

利文斯和伦勃朗是莱顿的宙克西斯和帕拉休斯吗?他们是彼此赏识、互相折服,会分享绘画模特和最佳想法的画坛好友吗?还是说,他们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把对方最近的发展视为一种挑战,想要智胜并超越对方,率先抢得为执政在海牙的宫廷效力的机会?哪个更重要:相互仿效,还是心怀妒忌的竞争?也许,像任何稳固的劳动合作关系一样,上述因素都有,在他们之间,嫉妒与互惠是并存的。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共享了一些技术:用深棕色或深灰色的单色(doodverf)在底部勾勒出构图的基本线条;或者在处理毛发的细节时,用画刷柄的末端进行刮擦。他们都会沉迷于,有时甚至是沉溺于对拱起的眉毛和紧锁的眉头的娴熟处理。他们显然有共同的模特,模特们有着两位画家喜欢运用的面部特征,比如那个威严的老人,有着高秃的额头、族长气质的灰色络腮胡,下嘴唇下有一条小裂缝,他扮演的是保罗(两人都画过)、约伯(利文斯的)、耶利米(伦勃朗的)和杰罗姆(利文斯的)。同他一样在两人的画中随处可见的女性角色,是一个满脸皱纹、大眼睛的老妇人。伦勃朗将她画成女先知亚拿,利文斯则将她画成约伯的妻子,后来又画成一个来自异国的戴着头巾的占卜师。更有趣的是伦勃朗早期的《音乐寓言》(Musical Allegory,1626)中弹奏古大提琴的突眼青年。利文斯在灰调素描《参孙与大利拉》中,让他笨拙登场,扮演了一位蹑手蹑脚的非利士士兵。尤为重要的是,他们还将对方引入自己的画作中。在伦勃朗的《音乐寓言》中,那位站立的竖琴手有时被认为是他本人,但事实上,这个人的鼻子又细又长,下颚尖尖的,眼睛凸出,酷似鱼眼,与利文斯更为相像。

图注:伦勃朗,《音乐寓言》,1626年。木板油画,63.4厘米×47.6厘米。阿姆斯特丹,荷兰国立博物馆

图1 扬·利文斯,《伦勃朗肖像》,约1629年。木板油画,57厘米×44厘米。私人收藏
图2 伦勃朗,《艺术家在他的画室》,约1629年。钢笔素描。洛杉矶,J. 保罗·盖蒂博物馆

大约在1629年,利文斯为伦勃朗画了一幅讨喜的肖像,正如被画者希望的那样,画中人显得既柔弱,又刚硬:蓬乱浓密的赭色卷发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天鹅绒帽;伦勃朗那已变得丰满的下巴顶着一条缠绕脖间的白色围巾;他眼中闪烁的寒光,与钢制护喉上的反光交相辉映,这是位准备战斗的画家。伦勃朗则为他的朋友画了一幅精彩绝伦的素描,看起来既放松自若,又高度紧绷:利文斯的脸庞被一种深思熟虑的神情笼罩,就像伦勃朗现存于波士顿的那幅《艺术家在他的画室》中的脸庞一样。不过,在这幅素描中,他并没有站在远离画板的地方,而是刚刚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只手紧紧抓住椅背的顶端,身体朝画板前倾着,在检查他的作品。乍一看,他站立的地方甚至和《艺术家在他的画室》中描绘的画室一模一样,这说明他俩确实共用了一个工作区域。但事实上,两间画室有明显的不同。利文斯画室里的磨石离他的画架很近,而不是靠在墙上(没有人会在每天工作时随意移动磨石)。并且,利文斯的画架离门有一段距离,房间看起来比伦勃朗的那间大得多。毕竟,伦勃朗父亲的宅邸和用于出租的房产都在加尔格沃特河附近北拉彭堡社区的佩莱坎舒克(Pellecaenshouc),相比之下,利文斯家房子所在的区域尽管只略微大了一点,但显然更加气派。
无论他们是否真的共用一个工作室,也无论他们中的一个人是否会步行(从利文斯位于圣彼得教堂附近的那间旧房子大约需要走十五分钟,而从布里街的新房子需要走十分钟)去那里为模特作画,抑或只是看看对方在做什么,毫无疑问,伦勃朗和利文斯都把对方当作能擦亮创作火花的打火匣。对惠更斯来说,这对组合,其微妙的交错关系,无疑是吸引人的一部分,正如他想的那样,这种关系确保了他俩都会努力超越对方,走向卓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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