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儿人踪不到的荒野里,躺在凄凉的树荫下。”
——《皆大欢喜》
「题解」
1921年12月,奥威尔离开伊顿公学,由于成绩不佳,无望获得大学深造的奖学金,在与家人商议后,奥威尔决定到英国的亚洲殖民地,加入皇家印度警察部队。奥威尔顺利通过警察部队的招考,因为外祖母在缅甸生活,他选择了到缅甸服役。1922年至1927年,奥威尔在缅甸担任皇家印度警察部队的警官。先是在曼德勒和眉苗受训,然后先后被派驻苗安妙、端迪、沙勉、永盛、毛淡棉、卡萨等地。本书中的乔卡塔小镇据信便是奥威尔根据他于1926年至1927年驻守卡萨的经历虚构而成。与大多数“白人老爷”不同,奥威尔在缅甸期间与当地人民有密切的交往。根据他的同事罗杰·比顿的讲述,“布莱尔(奥威尔原名)能够自如地与缅甸牧师进行交流……而且他还做了刺青,在每个指关节上纹了一个小小的蓝圈。许多缅甸人相信这样的纹身能够保佑他们不会被子弹打中或被毒蛇咬到”。奥威尔对自己在大英帝国体制中所扮演的角色一直感到内疚,而且在缅甸因为性格不合群而郁郁寡欢。而且他之所以被调至卡萨,是因为他射杀了一头大象(见《奥威尔杂文集》第二部),而大象是木材公司的宝贵运输工具。他的妻子索尼娅·布朗内尔也在奥威尔传记中证实奥威尔射杀大象是真有其事。1927年,奥威尔罹患登革热,获准回国疗养,在英国疗养期间,奥威尔决定离职,并开始从事文学创作。
《缅甸岁月》的创作历经数年。在1928年至1929年奥威尔客居巴黎时就开始动笔,至1932年居住在南沃尔德期间仍在创作。1934年他将书稿交给经纪人列奥纳德·摩尔,曾出版奥威尔的《巴黎伦敦落魄记》的维克多·戈兰兹出版社曾拒绝出版此书,因为担心会被指控诽谤政府。基于同样的理由,海尼曼与凯普出版社也拒绝出版。这时,美国哈珀斯出版社的总编辑尤金·萨克森来到伦敦,摩尔安排他与奥威尔会面。萨克森同意出版此书,但要求对内容进行修改。1934年10月25日,《缅甸岁月》在美国出版,并于12月再版。1935年,维克多·戈兰兹出版社表示愿意出版《缅甸岁月》,但前提是奥威尔必须对小说中的人名进行改动,以回避影射诽谤的嫌疑。奥威尔勉强同意了这些要求,进行了改动。最初在英国出版的《缅甸岁月》中,维拉斯瓦密医生的名字改为穆卡斯瓦密医生,拉克斯汀夫妇改为拉提莫夫妇,吴柏金改为吴柏兴(本书中的人名沿用奥威尔最初定稿的名字)。1935年6月24日,维克多·戈兰兹出版社出版了内容经过部分删改的英国版本。
1946年,奥威尔在《缅甸岁月》的再版序文中写道:“我要说的是,它在某些方面的描写并不公允,而且有些细节不是很准确,但大体上我只是陈述我亲眼目睹的事实。”在奥威尔的坚持下,《缅甸岁月》重新采用了美国版本中的原名和恢复了被删减的内容,最初的定稿成为标准英文版本。
“我亲爱的医生,”弗罗利说道,“你怎么能否认我们来到这个国家唯一的目的就是盗窃呢?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们的政治体制钳制了缅甸人,让我们的商人将他们的口袋掠劫一空。比方说吧,要是这个国家不是被英国人所统治的话,你觉得我的公司能获得木材合同吗?别的木材公司呢?石油公司呢?矿业公司、种植庄园和贸易商呢?要不是政府在背后作梗,那些稻米之乡的农民怎么会饿得皮包骨头呢?大英帝国是维护英国人贸易垄断的工具——或者说,是犹太人和苏格兰人这两伙人的工具。”
“我的朋友,听您这么说我真系感到难过,真的很难过。您说您们来这里系为了贸易?当然系这样。缅甸人自己能从事贸易吗?他们能制造机械和船只,修筑铁路和公路吗?没有您们他们只会一事无成。如果英国人不在这里的话,缅甸的森林会变成什么样子?它们立刻就会被卖给日本人,日本人会将其砍伐一空,彻底破坏。与之相反,在您们的管理下,森林的情况改善了。您们的商人在开发我们国家的资源,您们的公务员则在教化我们,以纯粹的公共精神,把我们提升到您们的水平。这系多么伟大的自我牺牲精神。”
“胡扯,我亲爱的医生。我们教年轻人喝威士忌和踢足球,这一点我承认,此外就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看看我们的学校——都是培养廉价文员的工厂。我们从未帮助过印度人建立起实业,我们不敢,因为我们害怕与你们竞争。我们甚至摧毁了许多实业。现在那些印度穆斯林哪儿去了?四十年代的时候他们能建造纵横四海的船只,而且操纵自如。现在你们根本造不出一艘能出海捕鱼的渔船。十八世纪的时候印度人能铸造火枪,绝对可以与欧洲枪支相媲美。现在呢?在我们来到印度一百五十年后,这片大陆连黄铜弹壳都造不出来了。东方民族里只有那些独立的民族才能获得发展。我就不以日本为例了,但拿暹罗来说吧——”
医生兴奋地摇摇手。争论到了这时他总是会插话(基本上每次讨论都会以同样的模式进行,几乎一字不差。)。发现暹罗这个例子不利于他的辩论。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您忘了东方人的劣根性了。我们的国民如此冷漠迷信,获得独立能谈何发展呢?至少您们为我们带来了法律和秩序,带来了一以贯之的英国式的公义和大英帝国治下的和平。”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他们就像是与时俱进、讲究卫生、自鸣得意的虱子,分散在世界各地修建监狱。他们造了一座监狱,然后将其称为进步。”添完最后一句,他心里很遗憾——因为医生不会理解他的用典。
“我的朋友,您怎么老系喋喋不休地拿监狱说事儿呢!您的同胞们还做出了其它贡献。他们修筑马路,灌溉沙漠,战胜旱灾,创立学校和医院,医好了瘟疫、霍乱、麻风、天花、淋病……”
“这些疾病可都是他们带来的。”弗罗利插了一句。
“不,阁下!”医生热切地为自己的国民争取这个荣誉,“系印度人把性病带进这个国家的。印度人传入了疾病,而英国人治愈了疾病。您的悲观情绪和煽动性言论可以休矣。”
“医生,我们从来不能达成一致。事实上,你赞同一切现代化的进步,而我却对这些感到有点悲观。我觉得,国王锡袍时代的缅甸或许更适合我。正如我以前所说的,如果我们真的是在传播教化,那只是因为我们希望获得更大的回报。要是没有回报的话,我们立马就会收手不干。”
“我的朋友,您可不系这么想的。如果您真的对大英帝国不满,您就不会私底下在这里和我谈话了,您会站在屋顶大声向世人宣而告之。我很了解您,弗罗利先生,比您自己更了解您。”
“对不起,医生,我不敢站在屋顶大声向世人宣而告之,是因为我没有那个胆量。‘耽于不光彩的闲逸。’就像《失乐园》里的魔鬼贝利尔。这样会安全一些。在这个国度,要么你得当个白人老爷,要么就只能死掉。过去十五年来,你是唯一我能坦诚相对的人。和你在这里谈心让我很放松,就像偷偷摸摸在进行黑弥撒仪式,如果你能明白我的心思。”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声悲鸣。那个在欧洲人教堂看更的印度人老玛图正站在凉台下面的日头里。他上了年纪,经常发烧,看上去不成人样,更像只蚱蜢,身上只披着几平方英寸的破布。他在教堂旁边用压扁的煤油桶搭了一间小茅屋,有时一见到欧洲人就会匆忙跑上前,深深地鞠躬行礼,哀叹抱怨他的“津贴”一个月只有十八卢比。他可怜巴巴地抬头望着凉台,一只手抚摩着肚子土褐色的皮肤,另一只手做出把食物放进嘴里的动作。医生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四亚那的硬币,扔到凉台的栏杆边。他是出了名的善人,乔卡塔所有的乞丐都到他这儿来讨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