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山如玩册页,游山如展手卷,一在景之突出,一在景之连续。所谓静动不同,情趣因异,要之必有我存在,所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何以得之?有赖于题咏,故画不加题显俗,景无摩崖(或匾对)难明,文与艺未能分割也。“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之外兼及动态声响。余小游扬州瘦西湖,舍舟登岸,止于小金山月观。信动观以赏月,赖静观以小休,兰香竹影,鸟语桨声,而一抹夕阳斜照窗棂,香、影、光、声相交织,静中见动,动中寓静,极辩证之理于造园览景之中。
园林造景,有有意得之者,亦有无意得之者,尤以私家小园,地甚局促,往往于无可奈何之处,而以无可奈何之笔化险为夷,终挽全局。苏州留园之“华步小筑”一角,用砖砌地穴门洞,分隔成狭长小径,得“庭院深深深几许”之趣。
——《说园(三)》
园林叠山理水,不能分割言之,亦不可以定式论之,山与水相辅相成,变化万方。山无泉而若有,水无石而意存,自然高下,山水仿佛其中。昔苏州铁瓶巷顾宅艮庵前一区,得此消息。江南园林叠山,每以粉墙衬托,盖觉山石紧凑峥嵘,此粉墙画本也。若墙不存,则如一丘乱石,故今日以大园叠山,未见佳构者正在此。画中之笔墨,即造园之水石,有骨有肉,方称上品。石涛(道济)画之所以冠世,在于有骨有肉,笔墨俱备。板桥(郑燮)学石涛有骨而无肉,重笔而少墨。盖板桥以书家作画,正如工程家构园,终少韵味。
建筑物在风景区或园林之布置,皆因地制宜,但主体建筑始终维持其南北东西平直方向。斯理甚简,而学者未明者正多。镇江金山、焦山、北固山三处之寺,布局各殊,风格终异。金山以寺包山,立体交通;焦山以山包寺,院落区分;北固以寺镇山,雄踞其巅。故同临长江,取景亦各览其胜。金山宜远眺,焦山在平览,而北固山在俯瞰。皆能对观上着眼,于建筑物布置上用力,各臻其美,学见乎斯。
山不在高,贵有层次;水不在深,妙于曲折。峰岭之胜,在于深秀。江南常熟虞山,无锡惠山,苏州上方山,镇江南郊诸山,皆多此特征。泰山之能为五岳之首者,就山水而言,以其有山有水。黄山非不美,终鲜巨瀑,设无烟云之出没,此山亦未能有今日之盛名。
风景区之路,宜曲不宜直,小径多于主道,则景幽而客散,使有景可寻、可游,有泉可听,有石可留,吟想其间,所谓“入山唯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山须登,可小立顾盼,故古时皆用磴道,亦符人类两足直立之本意,今易以斜坡,行路自危,与登之理相悖。
今苏州拙政园入口处为东部边门,网师园入口处为北部后门,大悖常理。记得《义山杂纂》列人间煞风景事有:“花间喝道,看花泪下,苔上铺席,斫却垂杨,花下晒裈,游春重载,石笋系马,月下把火,妓筵说俗事,果园种菜,背山起楼,花架下养鸡鸭。”今余为之增补一条曰:“开后门以延游客。”质诸园林管理者以为如何?至于苏州以沧浪亭、狮子林、拙政园、留园号称“宋元明清四大名园”。留园与拙政园同建于明而同重修于清者,何分列于两代,此又令人不解者。余谓以静观者为主之网师园,动观为主之拙政园,苍古之沧浪亭,华瞻之留园,合称苏州四大名园,则予游者以易领会园林特征也。
造园如缀文,千变万化,不究全文气势立意,而仅务词汇叠砌者,能有佳构乎?文贵乎气,气有阳刚阴柔之分,行文如此,造园又何独不然。割裂分散,不成文理,借一亭一榭以斗胜,正今日所乐道之园林小品也。盖不通乎我国文化之特征,难于言造园之气息也。
南方建筑为棚,多敞口;北方建筑为窝,多封闭。前者原出巢居,后者来自穴处,故以敞口之建筑,配茂林修竹之景。园林之始,于此萌芽。园林以空灵为主,建筑亦起同样作用,故北国园林终逊南中。盖建筑以多门窗为胜,以封闭出之,少透漏之妙。而居人之室,更须有亲切之感,“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正咏此也。
小园若斗室之悬一二名画,宜静观;大园则如美术展览会之集大成,宜动观。故前者必含蓄耐人寻味,而后者设无吸引人之重点,必平淡无奇。园之功能因时代而变,造景亦有所异,名称亦随之不同,故以小公园、大公园(公园之“公”,系对私园而言)名之。解放前则可,今似多商榷,我曾建议是否皆须冠“公”字。今南通易狼山公园为北麓园,苏州易城东公园为东园,开封易汴京公园为汴园,似得风气之先。至于市园、郊园、平地园、山麓园,各具环境地势之特征,亦不能以等同之法设计之。
整修前人园林,每多不明立意。余谓对旧园有“复园”与“改园”二议。设若名园,必细征文献图集,使之复原,否则以己意为之,等于改园。正如装裱古画,其缺笔处,必以原画之笔法与设色续之,以成全璧。如用戈裕良之叠山法弥明人之假山,与以四王之笔法接石涛之山水,顿异旧观,真愧对古人,有损文物矣。若一般园林,颓败已极,残山剩水,犹可资用,以今人之意修改,亦无不可,姑名之曰“改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