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并不会在石头表面绘制有意义的形象,将其理解为有意义的形象的是人类的想象力,也就是所谓的“类推之魔”。我所写的虽然是“石头表面”,但不如说是石头诞生时被封入石头内部的、被隐藏的形象,在石头被人们一分为二或被打磨时偶然浮现在表面,也许这种说法更接近真相吧。由于偶然,类似的奇迹广为人知;奇迹一旦出现,它的专制力量就会限制人们的想象力。罗夏墨迹测试的图像一旦被我们认知为“花”,以后再怎么看它,都看不出除花以外的其他东西了。无意义的形象就这样打开了梦中世界的大门。想象宛如被镜子映出一般,浮现在石头表面。就像加斯东·巴什拉在《大地与休息的梦》中所言,“存在的胚胎就是梦的胚胎”。
——「石头的梦」
请允许我在这里再次引用老普林尼(第三十六卷第三十九章):
在鹫巢中,有一种被称为“鹫石”的东西。无论何时都必须有两颗鹫石,一个是雄的,一个是雌的。如果没有它,鹫就无法繁殖。雌石又小又脆,它的内部宛如子宫,充满白色黏土。雄石很坚硬,像栎瘿一样,其内部含有一块比它更坚硬的石头。塞浦路斯岛的鹫石更平,里面有混着小石头的砂子。(后略)
鹫石是什么?关于这一点,与其一味地翻找手头的文献,不如先来看看南方熊楠的《鹫石考》。熊楠引用了大英百科全书,写道:“它的纯正品是褐铁矿块,中空,内含沙砾。若触碰便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而且熊楠虽然没有找到欧洲之外与鹫相关的传说,但是他说在日本和中国自古以来就产出和鹫石一样的东西,并引用了小野兰山著《本草纲目启蒙》中提到的“禹余粮”“太一余粮”“石中黄子”“卵石黄”等名字。“禹余粮”似乎从江户时代开始在日本就是尽人皆知的名字,在《和汉三才图会》、石亭的《云根志》和平贺源内的《物类品骘》中也出现了。我想在此引用我目之所及范围内最有趣的文章,也就是江户时代的风流人物柳泽淇园所著随笔《独眠》的第一百三十四章:
我以前拜访某大人物家时,看见地上有一个石质花瓶。此石由白、黑、红、黄等色的石头接合在一起构成,中间有一个洞,主人将它当作花瓶。我仔细看它,心想这是本草书中记载的禹余粮啊。我心想一定要弄明白,就问那位主人:“这石头从哪里来?”主人回答说:“这是生驹山出产的石头,可以在那里买到。石头里面有黄色的水,而且有不少。那里还有里面像面粉一样的石头。为了给它开洞,我用草药加热它,之后用锥子慢慢凿开。”因此我想这一定就是禹余粮了,但是《大和本草》(贝原益轩著)等书籍中并没有生驹山出产禹余粮的记载。因此我想贝原益轩肯定是不知道它,便去宝山寺询问明堂比丘,据这位尼姑说,她也不知道这是禹余粮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但是这石头确实产自生驹山。在下过大雨后四处寻找收集,能够找到十几、二十块。这座山里的人并不称其为“禹余粮”,而称为“行基皿”。因此我请求明堂比丘为我拿来一两块,我得以确信这是禹余粮。因为连中国都没有这禹余粮,所以我将这珍奇的东西仔细收藏了。
“禹余粮”据说是夏朝的禹和太一吃剩下的谷粉化成的石头,其名由此而来。恐怕那时日本的本草学者争相阅读宋朝人杜绾所著的《云林石谱》、明朝人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等,因此传来了这个名字。它的日本名字有“石团子”“麦粉石”“麦粉石头”“有子石”等。诚如淇园所见,这确实是内部有洞的石头,人们有将里面的粉或者石头扔掉后,把小的用作砚台、大的用作花瓶的习惯。即便如此,淇园机缘巧合得到了它,像个小孩一样对它爱不释手,他果然是被石头的魅力所蛊惑的人之一吧。可是对我而言,鹫石或曰禹余粮的最大魅力在于内部中空,仅此而已。
不过,内部中空的石头不一定就是鹫石或者禹余粮。接下来引用的内容是罗歇·凯卢瓦的《石头》(他写过两本关于石头的书!)的节选:
将大块的玛瑙捧在手中时,有时会想它为什么这么轻。随之发现,它的内部有空洞,而且里面有水。将它贴近耳畔摇晃,有很小的概率可以听到液体撞击内壁的声音。里面确实有水,它从地球的摇篮期开始便一直被封在石头做的监狱里。我不由得想看看这远古时代的水。
为了看到这些水,要将粗粝的玛瑙原石仔细地慢慢打磨,直到能够通过半透明的石壁看到里面有黑色的水在晃动。即便如此也不算亲眼看到了水吧。凯卢瓦将其称为“水形成之前的液体”,确实如此,这里的水不知道地球发展的历史,也不知道地面与天空之间的水循环,只是在矿物固结的过程中不小心掉进了空洞里,再也没能出去。它简直就像童话故事中的“高塔里的公主”,也就是“处女之水”吧。只是由于异常的压力,水才保持着液体状态,如果玛瑙产生一点点龟裂,它就会面临立刻蒸发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