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斯托芬的剧作《吕西斯特拉特》中提到,一群被吕西斯特拉特煽动的女人占领了卫城,她们甚至将水浇在合唱队的老头们的头上,引发了一场大骚乱,看到这件事的官员曾将其与阿多尼斯节上的疯狂行为相提并论。
人们的狂暴胡闹、肆无忌惮何时能了!震耳欲聋的鼓声,
萨巴兹奥斯庆典式的狂呼乱叫,
还有在阿多尼斯神庙屋顶上的哭泣哀号,
在公民大会上时常可以听到。
当德摩斯特拉特向西西里
派遣舰队,女人们就哭喊:
“我的阿多尼斯,你何时才能回来!”
当德摩斯特拉特提议
在扎库提亚招募重装步兵,
女人们又喝得醉醺醺地在屋顶上尖叫:
“呜——呜——,阿多尼斯,我们为你痛哭!”
詹姆斯·弗雷泽曾经详细介绍过阿多尼斯节,这个节日是为了纪念被阿芙罗狄忒所爱、在尚是少年时不幸遇难的美人阿多尼斯的祭典。它起源于塞浦路斯岛,专由女性主持。这个节日在公元前五世纪末开始在雅典流行。在祭典上,女性们用壶和花篮播撒植物的种子,也就是播撒小麦、大麦、莴苣和茴香等谷物和蔬菜的种子,让它们在夏天的阳光下茁壮成长。但这其实是在种植反季节植物,而且屋顶上的强烈阳光会毫不留情地灼伤它们,所以即便植物发芽了,过不久也会枯萎。这就是所谓的“阿多尼斯花园”,把阿多尼斯视为植物之神和谷物之神的弗雷泽,将这种由女性进行的奇妙的植物栽培行为理解为“促进植物生育或复活的咒术”。之前引用的阿里斯托芬的剧作中提到“屋顶上的女人”,毫无疑问指的就是“阿多尼斯花园”的故事。
——「希腊的陀螺」
在希腊语中与情色相关的词汇里,“阿多尼斯”是“香料”和“恋人”的同义词。他也正是作为没药的孩子、作为恋人而诞生于世的。而且他的命运就像“阿多尼斯花园”的植物发育一样,既早熟又不育,没能结出任何果实。他在短暂的热恋和精力的浪费之中迅速迎来性无能与死亡。在这里需要注意,“不育”与“精力过剩”就像是盾的两面。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它们都是与婚姻和得墨忒耳式的丰收,也就是正常的性生活相对立的概念。我们不能忘记,对于希腊人来说,阿多尼斯的形象绝非有妻子的男人,不,他不算是男人,只是一位情人,甚至是一位女性化的情人。
阿多尼斯节于七月的盛夏之时举办,在这个太阳和天狼星同时升入天空的酷暑季节,无论是植物群体还是人类群体,天狼星那灼烧一般的热量都会为其带来异变。首先,“阿多尼斯花园”中的新芽会以异常的速度长高,同时助长了没药的产量。而在人类之间,它会扰乱夫妇关系秩序,带来男女之间的危机。因为天狼星的热量,女性的性欲会达到高峰。回想一下,这就像阿里斯托芬的原文中提到的那样,阿多尼斯节就是专属于女性的癫狂节日,“震耳欲聋的鼓声,萨巴兹奥斯庆典式的狂呼乱叫”。阿多尼斯节的主旨与雅典的正式节庆完全不同,具有私人的、秘密的性质。它不会在公共场合或者寺院举行,而是在个人的家中举办。当然,也可以将其视为发生了一场和阿多尼斯同阿芙罗狄忒的关系一样的婚外性关系。
伊印克斯是潘与厄科(Echo,一说佩托[Peitho])的女儿,但是她让宙斯喝下春药,使他爱上自己(一说伊俄[Io])。这使得赫拉发怒,将她变成石像。还有一说是伊印克斯被变成了鸟。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这个欲火焚身的女孩的故事是香料神话的变形。在希腊语中,Iynx既是专有名词也是普通名词,它有三种含义。第一种含义是神话中出现的一种鸟,它既是神话中的鸟,也是现实中的鸟。第二种含义是我刚才提到的爱的魔法道具。第三种就是在神话中出现的、擅长使用媚药的女魔法师。
这种鸟在现实中的学名是Jynx torquilla,日文中叫“蚁吸”。它长得与啄木鸟相像,但是不像啄木鸟一样喜欢停在树上。亚里士多德在《动物志》中已经观察过它,它最突出的形态特征是颈部长,可以像蛇一样自由活动,甚至可以完全后仰。Torquilla的本义其实就是“歪脖”。还有一点特异之处,它可以迅速地伸出长长的舌头,像食蚁兽一样吃掉蚂蚁。据说它会不停地摆动头和尾部,不时发出像笛子一样尖锐的鸣叫声。这敏捷的动作和笛子一般的声音,恐怕正是将其与魔法道具和伊印克斯同一化的理由。
图29 蚁䴕 日语名为“蚁吸”
据品达(Pindar)的《皮提亚祝胜歌》第四节所述,阿芙罗狄忒将这种鸟安在小小的车轮上,制成拥有极大威力的魔法道具,并且用它诱惑美狄亚,让她接近伊阿宋。也就是说,这是作为爱的咒术道具的伊印克斯。在空中不断旋转的车轮上,绑着仿佛被车裂般的伊印克斯,品达将其称为“发狂的鸟”。有许多古希腊陶器上绘制着它,这种奇妙的咒术道具,似乎是那些做着为男女结缘买卖的女性们实际偷偷制作的。就像伊阿宋得到美狄亚的爱一样,用它就可以唤起恋人的欲望。
图30 伊印克斯 资料复原物
图31 普利亚(Apulia)的水壶上的装饰图形,三种伊印克斯
当然,实际情况中使用的伊印克斯上并没有绑着鸟,它只是一个小小的轮子。也有一些伊印克斯是边角突出的星形制品,中央有两个小孔,可以用长绳穿过。如果用手握住绳子一端,在空中旋转着挥舞,它就会发出奇妙的声音。挥动方法不同,发出的声音也不同。所以在神话中,伊印克斯是厄科或佩托的女儿这一点不是没有原因的。众所周知,厄科是“木灵”之声化成的林中精灵,佩托是将恋爱中的“说服”拟人化而成的女神。据说被巧妙操纵于女魔法师之手的伊印克斯会发出像“发狂的鸟”的叫声一样的、类似笛子声的声音。
在古希腊的咒术道具中有一个常常与伊印克斯混淆的东西,叫“牛吼器”(Rhombus)。它是一块小木板,也需要绳子旋转,可以发出浑厚的低吼声。将这两种东西搞混并不奇怪。据埃利亚德说,色雷斯人将牛吼器的声音称为“扎格柔斯的雷鸣”。
此外,据卡罗伊·凯雷尼的《忒拜近郊的卡比洛伊圣地》所述,牛吼器是“我们在民族学中所知的最简单的秘仪用具”,希罗多德的文字中提到它在古代弗里吉亚(Phrygia)的卡比洛伊(Cabeiri)秘术中受到崇拜,长着勃起男根的小矮人之神被视作牛吼器的灵魂。据凯雷尼的观点,不仅是弗里吉亚,对于古希腊人而言,像男根一样的物品本身就已经是拥有灵魂的了。
我第一次知道牛吼器并对它产生浓厚的兴趣,不是因为现在的神话学者的著述,而是一位十九世纪的小说家在作品中的几句描写。在被称为幻想文学(Conte Fantastique)先驱者的法国作家夏尔·诺迪埃的短篇小说《斯马拉,或夜之恶魔》中,它作为营造恐怖气氛的小道具之一得到了巧妙利用。夏尔·诺迪埃似乎是一位古代文学、神话传说的爱好者,这种利用小道具的方法有点学究气。
《斯马拉,或夜之恶魔》可称是一篇噩梦的散文诗一般的奇异小说,其不成故事的故事简单说来就是:在马焦雷湖旁的小镇里住着一位新婚宴尔的青年洛伦佐,他阅读阿普列乌斯的《金驴记》太过入迷,到了晚上,他梦见自己被运到古希腊的色萨利,并在那里遇到逝世战友的亡灵,还遭受了魔女们歌声的烦扰。他遇到接连出现的恐怖幻影,被吓得不轻。最后终于迎来清晨,他在新婚妻子的呼唤声中醒来。作者详尽地描写了以上一连串事件过程。在主人公的噩梦中,有一位与《金驴记》中的女魔法师同名的色萨利美女,名为梅洛耶,她用的道具正是牛吼器。我引用一段文章:
本以为她已经离开,没想到她手中拿着两根长长的象牙棒,再次回来了。两根棒子的前端被一根由十三根马尾毛编织成的绳子连接。她用它将绳子上的一个中空的、声音响亮的球形黑檀制牛吼器抛起。牛吼器在空中发声、低吼,伴着沉闷的响声不断回转翻飞,最终速度渐渐变慢,落了下来。
Rhombus一般意味着菱形,有时似乎也指代鲽鱼、扁口鱼之类菱形的鱼。诺迪埃在文中提到的“形状一致因而得名一致”,一定是指这一点。即便如此,读诺迪埃的文章,我发现直到现在仍有许多学者像捕风捉影一般,对牛吼器的认识暧昧又模糊,这令我十分惊讶。在这篇文章之后,诺迪埃引用了几位古希腊、拉丁诗人的诗句,接连证明牛吼器与鱼和镜子无关,它与绳线一同旋转,是罗马孩子们玩的类似陀螺的玩具。他在最后得出以下结论:
恐怕不惜劳力阅读这篇注释的人,一定会问我牛吼器是什么。无论如何,我都可以断言,牛吼器只是一种小孩儿的玩具,别的什么都不是。将它抛上天空时,它会发出声音,带来一种可怕的魔法式的效果,正是因为这个古怪的印象,在当今,它以Diabolo(恶魔)之名重现于世。
如此看来,确实如同诺迪埃所说,古希腊的牛吼器可以算作是一种能发声的陀螺。可是为什么它会与伊印克斯等相混淆,这更加不可思议。而且假如它是陀螺,则很难相信会有青铜制的陀螺,所以琉善的证词就显得很可疑了。
暂且不管古希腊,我们来放眼看看整个世界的民俗,以原始社会的仪式中仍在使用的牛吼器为原型进行考察,会发现诺迪埃断定其是陀螺的说法不一定准确。在此先引用埃利亚德的《宗教史概论》中的一段:
牛吼器是长约十五厘米、宽约三厘米的木片,一端有小孔,小孔中穿着绳子。在旋转时会发出雷鸣一般的牛啼声(英文名bullroarer即源于此)。只有经历过成人仪式的人才知道牛吼器是什么。在晚上,尚未经历成人仪式的人会听见丛林中传来神秘低吼声,这会令他们充分地体会到神圣的恐怖感。他们会在这低吼声中体会到神的接近。
不仅是古希腊,在现代的大洋洲和非洲,牛吼器作为一种乐器在仪式中的作用始终没有很大变化。归根结底,它发出的是唤起恐怖感的神明之声。据说阿帕奇族(Apache)的萨满可以通过旋转牛吼器成为不死之身,还可以通过它预知未来。还有,不断旋转的牛吼器也可以被视为生动的螺旋,似乎有人试图以此推导出螺旋的符号学含义。
不过,不得不承认原始社会和现代的牛吼器的构造,与古希腊的陀螺式牛吼器完全不同。从构造和使用方法来看,前者的确称得上与伊印克斯很相似。诺迪埃提到“招致了许多奇怪的误解”,但是如此扩张概念,也许确实会带来误解。连欧洲都是这样,就更不用说日本了。例如某位日本翻译家将牛吼器翻译成“哗啦啦”,可是“哗啦啦”明明与伊西斯(Isis)的秘仪中使用的乐器叉铃(Sistrum)更相近。罗歇·凯卢瓦的《游戏与人类》的翻译者虽然在翻译时加上了“笛子”作为补充,但是凯卢瓦的原文中根本没有出现笛子。
图28 将“阿多尼斯的花园”搬上屋顶的女人 希腊壶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