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新来挑战者
阿拉伯曾是任人践踏的卑微民族。我们沦落到啖狗肉、食蜥蜴的境地。而真主为赐予荣耀,在我们中间造化出一位先知……
——布朗(2006),第193页
▷“不知神的指引”——前伊斯兰阿拉伯
日后击败罗马与萨珊两大中东霸主者是游牧民族,其实这不太出人意表。数百年来,草原民族的流寇式袭掠在东西方皆屡见不鲜,未来多个世纪将依然如此。在希拉克略与库思老的交兵中,阿瓦尔和突厥两游牧部族曾发挥重要作用。不过,尽管两部落集团还将分别给罗马和萨珊带来祸患,但彻底打破力量平衡者并非他们,而是一个半游牧经商民族。罗马与波斯在进行破坏巨大却将无果而终的战争之际,阿拉伯半岛正值剧变。因这场变革,不出一代,各据一方的部落将归于一统,成为共信新兴伊斯兰教的国家。
人们对前伊斯兰阿拉伯所知甚少。不过能确定的是,此间虽以干旱多石地带为主,居者却绝非预想的原始游牧民族。以游牧为生的贝都因人遍居半岛各地,其部族社会“勇敢、好客、忠于家族、以祖先为傲”,但只认部落首领的权威,而不懂政治或法律等更为先进的概念。不过,靠近沙漠绿洲地区或有农耕,使麦地那等城邑得以繁荣。游牧阿拉伯人与定居阿拉伯人皆需水源以养畜、灌田,绿洲常引燃冲突。
阿拉伯半岛的生活方式不止游牧和定居农业。由于毗邻尼罗河流域以外的非洲大陆,经波斯湾和亚丁湾与印度次大陆有海上贸易通道,阿拉伯半岛成为将诸地大批货品运往罗马帝国东部市场的中转站。麦加等商路重镇因之迅速发展。在六七世纪罗马与波斯的常年交兵中,诸城日益重要。
因农商聚落拓展,富贾与大地主权势日增,基本已形成统治贵族。不过,虽则社会与政治有所进步,文明源远流长,农业和贸易得以发展,城市聚落出现扩张,阿拉伯半岛居民却未摆脱部族生活的束缚。究其原因,由于地理环境恶劣,人们需群体生活以得护助,需家族纽带以获亲情。诗歌在阿拉伯社会广为盛行,反映出部族文化依然重要。阿拉伯人确有书面语言,阿拉伯铭文被保存至今,但诗歌似是口头传统。一种“脱胎于阿拉伯各方言的诗化共同语”最终形成,诗歌这类对伟大先祖勋绩的咏唱功不可没。
与罗马和波斯两帝国的现存关系也反映在前伊斯兰阿拉伯的宗教中。阿拉伯地处八方贸易的十字路口,其宗教集各种信仰于一体。阿拉伯人多信奉异教,所拜神灵不知凡几,皆与各种无生命事物或赋予生命的现象有关。不过,即使在伊斯兰教创立以前,虽有众多神祇,阿拉伯社会也信仰主神安拉。在人们看来,他远超俗常,与宗教仪式少有关联。在阿拉伯亦有基督教和犹太教团体。故此,其他阿拉伯人的一神教信仰得以进一步强化。
人们或认为,一神教信仰自罗马和波斯南传,但在七世纪,一股最新的宗教浪潮竟来自南方和西面。也门各部落经红海与非洲大陆广泛发生文化和贸易往来,将科普特基督教从埃塞俄比亚带入阿拉伯。宗教思想沿商道一路北传,遇见自罗马帝国和加萨尼、拉赫姆部落南下的类似思想。两股思想中途邂逅于麦加。阿拉伯半岛的这一地区已是游牧、定居农业和商业的文化融汇之所。
七世纪初,宗教、社会和政治矛盾在冲击阿拉伯社会,因商贸和农业发展而累积的财富与权势同部落制度的群居生活日益抵触,在麦加和麦地那等繁荣城市及周边尤其如此。在这些城市,新贵富商与农场主对游牧民族的军事统治构成挑战。因罗马与波斯长期交兵,正常商贸往来中断,致使经营区域较固定的商人与游牧部落争夺仅存的资源,矛盾愈加突出。
正是在这方不同的思想、冲突的文化、各异的信仰交杂碰撞之地,出现了一种新型宗教。610年前后,一名时乖运蹇的中年商人对生活境遇心怀绝望,常到麦加城外,“在荒凉的山顶间颓然游荡”,找寻人生意义或目标。他获得神启,见到世界末日与真主审判人类的诸多幻象和讯息。这位名叫穆罕默德·本·阿卜杜拉·本·阿卜杜勒·穆塔里布的商人开始宣称,只有信仰伊斯兰教,即顺从真主意志,只有常祈祷、行善、克己,以此感恩真主,方可升入天堂。否则,将遭受地狱的痛苦与折磨。穆罕默德以长盛于阿拉伯文化的诗歌形式朗诵神示,向民众传教。同时,他将诗歌汇编成书,即义为“诵本”的《古兰经》。对这门新型宗教的未来而言,此举更加重要。或许后来《古兰经》才成定本,而它不只是教典。因其他有关伊斯兰教起源和穆罕默德生平的阿拉伯史籍写于至少百年之后,《古兰经》也是记载七世纪初阿拉伯事件的同期历史文献。
经宣讲教义,穆罕默德迅速聚拢起一小群忠心耿耿的信众。他们来自穆罕默德的家族和部族亲属,称为“乌玛”,即“神之子民”。他们视穆罕默德为伊斯兰教的先知,愿追随其后。然而,与几乎任何对抗现有秩序的新思想一样,穆罕默德与其乌玛很快便同阿拉伯社会的部族势力,尤其是自己的古莱什部落产生冲突。该部落首领非但不承认穆罕默德为真主使者,而且认为他决意要危害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社会地位。由于同叙利亚和南阿拉伯有商贸往来,同麦加周围游牧部落有同盟关系,以及管理天房和黑色圣石(据说由易卜拉欣和伊斯玛仪放置于此),这些首领地位显要。
乌胡德之战虽胜负难分,古莱什部落却将日渐强大的穆罕默德树为大家共同的敌人,同犹太人和贝都因游牧部落结盟,以挑战穆斯林对麦地那的统治。627年3月末,古莱什部落及同盟约一万兵力逼近穆罕默德的阵地。穆斯林情知正面交锋无法克敌,遂挖掘纵横交错的壕堑,阻断北通麦地那的道路,遣三千有战斗力的麦地那居民守卫。随后的对抗称为壕堑之战,实则是麦地那攻围战,自627年3月31日持续到4月底。古莱什部落及同盟对该战法全无准备,面对穆斯林的防御难以发挥战力。尤其在围城前,穆斯林已掘壕沟,妥收庄稼,致麦加骑兵似成旁观者。
乌胡德之战(625)(图1)
两军相持不下,此时攻围战成为智谋的角逐。穆罕默德及暗探开始对古莱什联盟施行反间计,其主要目标是古莱什与古莱扎日近的关系。后者是犹太部落,生活在麦地那以南高地,此前曾保持中立。因有约在先,穆罕默德对古莱扎未加防范,而今他们似要同古莱什合兵,麦地那防线有被完全摧垮之危。但古莱扎迟疑不决,穆罕默德对此巧加利用,使麦地那免遭合攻。结果,城邑久围不克,古莱什联盟的众多成员出现分歧,兼之天气恶劣,致军营状况更糟,联盟最终瓦解。此战仍难称大捷,但麦地那得以成功守御,穆罕默德及伊斯兰教声望愈显。诸战也对乌玛影响巨大。经并肩作战,因共同宗教观念而团结起来的信众成为真正的群体;信众受到战斗洗礼,同时认识到,真主不唯赐予胜利,且亲自上阵,因此,该群体的宗教观念已化为炽烈信仰。
壕堑之战(627)(图2)
同时,历经诸战,穆罕默德的教义最终定型。面向麦加而非耶路撒冷祈祷等教仪被充分阐明,涉及道德、财产、婚姻和继承的教规业已制定。由于穆斯林教规和教义得以明确,尤其是穆罕默德作为真正神使的地位得到巩固,伊斯兰教同其他亚伯拉罕宗教分离。圣迁以来,穆罕默德所以屡获胜捷,信仰犹太教和基督教的部落功不可没,故此,这一分化本有可能重挫穆罕默德的传教事业,而由于穆罕默德不再赖其军事支持,分化未酿大患。改信伊斯兰者与日俱增,特别是在麦加,且穆斯林不断加强对北去商道的控制,古莱什部落被迫于628年3月来到谈判桌前。对穆罕默德而言,他需要麦加提供技能与人手,需要信徒到天房朝觐,从而助推宗教大业。经谈判,达成十年休战协定。尽管许多穆斯林对《侯代比叶和约》的条款并不满意,但古莱什部落承认穆罕默德及信众的政治地位与自己平等。和约也向众多非穆斯林麦加人表明,伊斯兰教并非外来信仰,而是深植于阿拉伯文化的信仰,是与之同享诸多仪式、习俗和思想的信仰。
为促成阿拉伯政教统一,经用心策划,阿布·伯克尔及众将开始连番用兵,史称里达战争或叛教战争。诸战是穆斯林乌玛的首次真正尝试,欲将伊斯兰教的直接影响扩展到阿拉伯半岛西海岸以外,终获大捷。哈立德·本·瓦利德率穆斯林主力,深入阿拉伯中部腹地。穆萨利马和图莱哈自命先知,正于此间积蓄拥护力量。穆斯林在布扎卡和盖姆拉两战连胜,至632年9月末,图莱哈被征服。再战一月,阿拉伯中部余地得到平定。哈立德挥师东进,去迎战穆萨利马。后者已击败两支穆斯林征讨部队。12月初,两支部队的残部及麦地那援兵与哈立德会师,大军开赴耶马迈。随后是一场血战,最终哈立德再获大捷,穆萨利马丧命。
哈立德并非唯一成功戡乱的穆斯林将领。在11月底的迪巴之战中,反叛的阿兹德部落被伊克里迈击溃于阿曼。后者又赴迈赫拉,未及动用援兵,即迫使一支更大的叛逆部落重皈伊斯兰。穆斯林夜袭哈吉叛军,在波斯湾沿岸再夺一场次要胜利,最终在633年1月末迫使巴林雌服。632年岁杪,忠于哈里发的也门驻军克定又一波叛乱。领导靖乱者是波斯人费尔罗兹。他是穆罕默德的追随者,在先知归真前数月,曾平定过一场反叛。爆发叛乱的最后一地是哈德拉毛,时间为633年1月。反叛的肯德部落兵力强大,与当地忠于哈里发的穆斯林势力僵持不下。然而,作乱时机不当,终致失败。分驻也门与迈赫拉的穆海尔、伊克里迈军团赶到,速围肯德叛军。他们很快攻克叛军在扎法尔和努贾尔的据点。持续仅半年的里达战争至此结束。
里达战争(632—633)(如图)
萨珊人意识到罗马人同阿拉伯人存在交往。为取得军事荣耀和商业利益,他们于220年代推翻帕提亚人之后,立即着手拓展在阿拉伯半岛的势力。阿尔达希尔夺下波斯湾西岸的阿拉兹和梅尚地区,甚而势力或达巴林。沙普尔一世则将波斯势力扩展到阿曼。在沙普尔二世执政早期,阿拉伯人自巴林起兵,侵入波斯腹地。萨珊军队对阿拉伯半岛大举兴师,予以残酷报复,最终有大量阿拉伯人逃至波斯境内。在北阿拉伯,一如罗马人对待加萨尼人,萨珊同希拉的阿拉伯拉赫姆王朝建立起密切关系,以获得缓冲和制衡力量。加萨尼与拉赫姆这两个阿拉伯同盟经常替各自宗主国作战。萨珊王朝也大力拔擢阿拉伯部落首领,比如拉赫姆首领蒙齐尔三世得到任命,掌管东阿拉伯大片地区。
阿拉伯半岛(如图)
罗马和波斯两国军队虽有阿拉伯骑兵身影,两帝国与各自阿拉伯同盟的关系却绝非一帆风顺,至七世纪则急转直下。罗马与加萨尼同盟关系的破裂似乎起因于宗教分歧。有别于罗马官方立场,加萨尼人虽是基督徒,却信奉一性论。因宗教纠葛,双方关系已遭破坏,而当加萨尼首领孟迪尔三世被时任东境统帅、后成罗马皇帝的莫里斯逮捕后,双方彻底决裂。罗马与阿拉伯联军曾并肩作战,但由于攻泰西封不克,或阻敌失利,致埃德萨遭劫,宗教分歧的旧伤重被揭开。也许意在转移批评,或因妒火中烧,莫里斯指责孟迪尔勾结波斯人。尽管责难毫无根据,提比略二世却情愿相信部将,下令拘捕孟迪尔。孟迪尔被软禁于君士坦丁堡一段时日,莫里斯登基后,见逐西西里岛。其子努曼因此反叛,侵袭罗马国境达两年之久。后为求和解,努曼亲赴君士坦丁堡,不意被捕,双方的紧张关系进一步加剧,而派去平叛的罗马军队则摧毁了加萨尼人在北阿拉伯各部落中的主导地位。
罗马与加萨尼的联盟关系出现瓦解,波斯人本可借此绝佳时机,在阿拉伯半岛扩大势力。然而,如前所述,库思老二世除掉了努曼三世,激起拉赫姆人反叛,因而错失良机。尽管609年阿拉伯人取得祖加大捷,萨珊与拉赫姆之间仍时有战事,且烈度不减,直至633年穆斯林击败拉赫姆人。无论诸事背后因由如何,显而易见,加萨尼人与拉赫姆人皆无力主导穆罕默德的统一战争,也无力减缓630年代哈里发政权迅速崛起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