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离开东京的这五六年间,妾身变了许多,但也还是比不上这东京的变化吧。一天晚上八点左右,妾身被微醺的中间人带着,从东京站走到日本桥,然后从京桥走过银座,一路来到新桥。这一路上,且先不说自己就像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林之中,在人海里跌跌撞撞看不到尽头,未承想竟还遇上了一只拦路的野猫,在幽森死寂的街头,散发出不祥的味道。随即,例行的咣当咣当、咻咻声又响了起来,纵使在这日日夜夜不停息的混乱之中,妾身也全然无法休息片刻,从那个人的手里转到这个人的手里,就像接力赛中的接力棒,一刻不停地被传来传去,托他们的福,妾身不仅变成了如今这皱巴巴的模样,身上还沾染了各种臭味,真是够了,妾身实在是羞愧万分,却也只能是破罐子破摔了。彼时,也正是日本破罐子破摔的时期吧。当时我是经何人之手,交于何人,有何目的,其间又包含了何等不堪入耳的对话,想必诸位早已是十二分了解,或许还会说早就见怪不怪了,故此,妾身就不再赘述,只是,窃以为,所谓禽兽又岂止军阀之类。而且,这并不仅限于日本人,实则是人性普遍存在的大问题。明明世人大都以为,人处在今夜恐一命难保的困境中,那物欲也罢,色欲也罢,应当都会被抛诸脑后,可允许妾身斗胆说一句,人一旦陷入攸关性命的绝境,是决计不会那样,反而只会彼此憎恨,互相残杀,任凭自己的贪念放肆横行罢了。只要这世间尚有一个不幸之人,那自己亦不能幸福,这才是生而为人所拥有的真正情感。只顾自身或者自己家庭那一时的安逸享乐,就辱骂、欺凌、推搡邻居(不,就算是您,也一定做过那样的事情。若是下意识地做了,自己竟毫无察觉,那便更可怕了。还请您感到羞耻。若还是人,就请您感到羞耻。因为羞耻之心是人才会拥有的情感),如同来自地狱的魔鬼一样大打出手,他们让妾身所看到的,满是这样一番滑稽又可悲的景象。即便如此,在这任人驱使的下贱生活中,偶尔一两回,妾身也并非完全没有想过:啊,来到这世间,真好。纵使已是如今这副身心俱疲、垂垂老矣的模样,不知此时身在何处,生活中看不到丝毫的未来,妾身也还有至今都难以忘记的小小的幸福回忆。
——《货币》
这位从事着人们口中最为下贱的职业,皮肤黝黑、消瘦的妇人,是我这黑暗的一生中所见过的最崇高、最闪耀的人。啊啊,欲望啊,为之消散吧!虚荣啊,为之消散吧!日本正是败给了这两者。一介陪酒女无欲无求,身着粗布粗衣,一心只为救下眼前喝醉的客人,她使出浑身之力一把抄起上尉,架在自己的身上,带着他步履踉跄地逃到了稻田里。就在他们逃进田里的那一瞬间,身后的神社完全化作一片火海。
陪酒女把不省人事的上尉拖进刚收割完的稻田,让他睡在隆起的田埂下,自己则在他的身边一屁股坐下,大口喘起了粗气。上尉则早已酣然入睡,还打起了呼噜。
那一夜,整个小城没有一砖一瓦逃过大火的吞噬。直到天快亮时,上尉才醒了过来,他坐起身,茫然望向还在持续燃烧的火焰,突然注意到了坐在自己身边一下一下地点着头、昏昏欲睡的陪酒女。他顿觉狼狈,逃也似的向前迈了五六步,又折返回去,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了五张妾身的伙伴,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妾身,同它们叠在一起,随后将六张纸币对折,塞进了婴儿的襁褓里,挨着肌肤的内衣最里头,贴着其后背,之后他便慌慌忙忙逃走了。此时此刻,妾身深感被幸福包围着。若是货币都能派上这样的用处,那妾身将会是何等幸福。那婴儿瘦骨嶙峋的后背触感粗糙,还有些干燥。即便如此,妾身和伙伴们在一起,还是不禁感慨。
“没有比这更美好的地方了。我们是幸福的,就让我们永远停留在这里,温暖这婴儿的后背,让他变得强壮起来吧。”
伙伴们无人开口,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上尉喝得烂醉,端着昂贵的白兰地一口接着一口嘬个不停,他酒品也不好,对着一旁伺候着倒酒的女人一通破口大骂。
“你那脸,怎么看都跟个福狸似的(“狐”发成了“福”的音,许是哪里的方言)。你他妈给我记好了,福狸这长相,尖嘴有须,那须,右三根,左四根。福狸的这屁吧,臭得要命,这放出来的屁那叫一多,黄色的烟就往上飘啊飘啊飘,狗闻了都得嘟噜嘟噜嘟噜转圈,最后一头栽倒。这他妈可是真的。你那脸黄得很,奇怪的黄色,肯定就是被那臭屁给熏黄的。好家伙,臭得我。不过你这家伙,还挺行,不对,是明知故犯。你这完全就是大不敬,知道不?就算不乐意,居然敢在帝国军人的鼻子下放屁,也太没常识了不是?本大爷对这个可是很敏感的。居然敢在我鼻子下放福屁,怎么能他妈当啥事没有。”尽是些那样粗俗不堪的话,上尉还一本正经地边说边骂。婴儿那刺耳的哭啼声从楼下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又引来一阵大骂:“那饿死鬼吵得很,扫兴。本大爷神经衰弱,别他妈糊弄我。那是你的娃吧?这还真神奇,福狸的崽子哭起来居然跟人的娃一样,奇了怪了。说到底,你也太他妈不负责任了,干着这档子活还把孩子带上,真是够自私的啊。就因为全是你们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三烂女人,日本还在这儿苦战。像你们这种头发长见识短的人,一定还天真地以为日本肯定会赢吧。愚蠢,愚蠢!这仗,早就他妈没戏了。这福狸和狗吧,嘟噜嘟噜转着转着,啪就倒地上了。赢个屁!所以,本大爷每天晚上就这样喝酒玩女人。有错吗?”
“有。”那陪酒的女子铁青着脸说。
“狐狸究竟犯了什么错要忍受这些?如果觉得讨厌,不来不就行了。现在全日本,会这样喝酒玩女人的人,只有你们这些人而已。你的工资是哪儿来的?好好想想吧。我们挣的钱,一大半都上缴给了政府。然后给了你们,就这样被你们挥霍在了吃吃喝喝上。不要小看我,为母则刚。在如今这世道,还带着嗷嗷待哺的婴儿工作,你想过这样的女人有多艰苦吗?你们这种人怎么会懂。我们的乳房早就已经一滴奶都挤不出来了,可孩子还从干瘪的乳房里嘬奶,不,已经连嘬奶的力气都没有了。啊啊,没错,就是那些狐崽子。脸瘦得像是被削过一样,满脸皱纹,嘤嘤地从早哭到晚。要给你看看吗?就算如此,我们也在忍耐。一边希望你们能够获胜,一边隐忍着。可看看你们,究竟在……”正当她要继续时,空袭警报响了起来,几乎就在同时,传来了爆炸声,那熟悉的咣当咣当、咻咻声又开始了,屋里的拉门随即染上了一片血红。“啊!来了!最终还是打过来了。”上尉大叫着站了起来,可因为那白兰地的酒劲,他晃晃悠悠的,站不稳。
那陪酒的女子像小鸟一样飞奔到楼下,迅速背起婴儿又回到了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