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米勒再也写不出有价值的作品了。就像不再结果的果树还会继续长出叶子那样,作家并不会停止创作,但米勒是又一个例子,表明即使是最好的作家也只能写出几部作品。由于他的作品带有自传体的色彩,他或许只能写出一本值得阅读的作品,但事实上他写出了两本,或许能写出三本。我希望就这几本书进行评述,而不是后来他那些炒冷饭的作品。因为写出一本七年后仍被怀念的作品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而且米勒的早期作品由于几个原因一直在这个国家得不到应有的尊敬。
米勒最好的作品是出版于1935年的《北回归线》。向任何人推荐这本书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巴黎的纳粹分子和这个国家的警察让这部作品没有多少本剩下,但我想它将会一直流传下去。值得一读的书籍迟早会得到尊重。与此同时,引起人们关注它的存在并不会有什么坏处。而且《黑色的春天》和《马克斯和白细胞》也属于同一时期的作品。
——《亨利·米勒的结局》
《北回归线》后是《黑色的春天》,一部分内容继续描写米勒在巴黎的生活,还有他在纽约的童年时代的倒叙描写。《马克斯和白细胞》是一本散文和随笔集。之后他这一特别的创作脉络似乎逐渐枯萎。他最擅长描写那些没有英雄色彩的事情,而我们所生活的时代,无论多么不愿意,却是一个英雄主义的时代。米勒的作品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它们都带有浓厚的二十年代的气息——对于书籍来说这不无益处,因为二十年代的生活比三十年代的生活更加惬意。巴黎的拉丁区生活着画家、臭虫、妓女、讨债人和疯子,那里是他的精神家园。
但那种世界无法永远维持下去,当战争与革命重新让米勒接触到现实生活时,它变得不那么亲切了。这一点在他最新的作品《马洛西的巨石像》中非常明显。那是一本关于希腊的书,水平比普通的游记高不到哪里去。事实上,它拥有所有普通游记的特征:假惺惺的热情,在一座小镇呆了两个小时就想找到它的“灵魂”,和出租车司机乏味的对话,等等等等。原因或许是,在当前这么一个时期,蔑视政治和保全自我的想法让人几乎自发地回避任何正在发生趣事的地方。《马洛西的巨石像》的大部分内容是关于希腊的狂想曲和对英国与美国的谩骂,米勒宣称他根本不想再看到这两个国家。你自然会以为米勒在希腊大难临头的时候仍然留在那里。但事情并非如此,他现在似乎就在纽约。事实上,在北欧即将爆发战争时他跑到了希腊,而在希腊即将爆发战争时跑到了美国。如果战争会波及美国,你有理由相信他一定会跑到阿根廷或中亚去。凭借他出色的文采和幻灭的眼光,他原本可以写出一本关于德国人统治下的巴黎生活的杰作。但是,如果德国人在巴黎,米勒一定会在别的地方,而这就是他的局限。
一个作家在创作时并不是像从储藏室里拿出鸡汤罐头那样从脑袋里取出东西。他必须从每天与人和事的接触中获取创作素材,当他所理解和享受的世界已经成为过去时,他很难发挥出最好的水平。在《马洛西的巨石像》里,米勒伤心地写到这场战争将会摧毁他本人认为有价值的一切事物。事实上,可以肯定,无论这场战争之后会遗留下什么,米勒在《北回归线》中所描写的那个世界将不复存在。在我们这个时代,人类将再也无法活得如此自由,或者说如此没有安全感。但米勒是那个社会依然存在时的忠实的记录者,由于有勇气或平和的心态去忠实描写生活的人并不常见,《北回归线》在二十世纪少数值得一读的小说中占得了一席之地。
《北回归线》在这个国家被禁止发行是因为里面有不堪入目的字眼和描写难以启齿的题材。它绝不是一本色情读物,但那些肮脏的词语是它固有的一部分,不可能有删节本,因为它直率地尝试描述一个普通的感性男人所看到的和体验到的生活。我强调“直率”,因为在某种意义上米勒并没有在非常费劲地去尝试。如果你想要描述真实的生活,你需要解决两个难题。第一个难题是与我们的思考过程相比,我们的语言是如此粗陋,人类之间的交流是很不靠谱的事情。第二个难题是我们的生活中有很多内容通常被认为不能被刊印出来,而大部分普通的词语和行为一旦被写到纸上,就会遭到曲解。在《尤利西斯》中,乔伊斯尝试解决这两个困难,但主要的精力放在第一个难题上。而米勒则只是在尝试解决第二个难题,他的方式是假装这个难题并不存在。在《北回归线》里没有像《尤利西斯》中的复杂模式,也没有苦心孤诣地尝试通过语言手法去表达意识的不同状态。只有亨利·米勒——一个衣衫褴褛却又聪明非凡的美国人,但他的道德观和思想却很平庸——在讲述他的日常生活。米勒有着出众的文采,能够写出普通人的谈吐。《北回归线》的魅力在于它是一本不温不火的作品,享受着生活的过程,而且不像乔伊斯那样在与天主教的成长背景或斯威夫特式的对身体的恐惧进行斗争。它很下流,但并不像在兵营里听到的对话那么不堪入耳;虽然它所描写的事实大部分很肮脏,但并不比一个人在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为了谋生而不得不做的事情肮脏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