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研究时,我个人倾向采取的方式是:专注于自己的论点,和别人探讨这些论点,并让论点来决定用词。我会尽量不使用学究式的浮夸文风。我对自己说:“为什么非要写出流传后世的佳作呢?为什么非要让后代对你歌功颂德呢?人必有一死,无言的葬礼听起来更省心。如果非要打发时间,那还不如用质朴的文风,去写对自己有用而非为了发表的文字。做到只为眼下学习,可以避免消耗很多不必要的精力。”可是,每当被伟大的思想震撼,我又会开始追求用词的华美。我渴望用最精准的语言去表达更高的灵感,让文风与论点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样,我就忘记了克制的标准和原则,被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带到远处。
简而言之,我的善意中存在这样的弱点,而且它还存在于各个方面。我总是担心自己越变越坏,或者(这更让我担忧)就像被吊在悬崖边缘一样,随时都可能掉下去。更何况,没准还有一些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恶习——毕竟,我们过于近距离观察自我品质,偏袒总会影响我们的判断。我猜想,很多人本有机会获得真正的智慧,但前提是他们没有自以为足够睿智,或是故意掩饰自己的某些性格,又无视别人的一些品格。毕竟,我们的悲哀,与其说来自于他人的奉承,还不如说是来自自我的奉承。谁敢说出关于自己的真相呢?即便被一群拍马屁的人包围,我们最大的谄媚者还是自己。因此,我恳求你,看在我还值得被治疗的分上,如果有什么可以医治这种心神不宁,还请让我回归安宁吧。我明白,这些精神上的不安还谈不上危险,也引发不了风暴。用一个现实的比喻来形容就是,困扰我的不是风暴,而是晕船。不管这到底是什么病,都恳请你将其连根拔除。请帮帮我这个已经看到陆地,却还在海上挣扎的人吧。
——《论心灵之安宁》
我们可以走出去,同全世界打交道,将世界视为自己的国家,让美德在更广阔的土地上驰骋。假如你无法在司法部门任职,公众演讲和选举也都向你关闭了大门,那么,不妨想想你身后那些广袤的地区和不同的民族——不管命运有多少约束,你一定都可以在其他地方找到更宽广的空间。但要当心,不要让自己成为这种制约的来源——比如,你想担任公职,但眼睛却只盯着执政官、议长、传令官或萨菲特这样的职位;除非能当上将军或者护民官,否则就不愿意在军队服役。要记住,即便别人在前线承担了更重要的任务,而命运只安排你当了三等兵,你也依然要用你的声音、勇气、示范和精神,去扮演好士兵的角色。即便双手被砍断,人也依然能够坚强地站立,为同胞加油。你也应该这么做:如果命运没能让你在公共生活中担任领袖,你依然要站直身躯,为他人鼓掌;哪怕被别人扼住咽喉,你依然要站直身躯,默默为别人提供援助。一个好公民的服务从来都不会一无是处:他总会被听到、总会被察觉——不管那是一个表情、一个点头、一个固执的沉默还是只是他的步伐,他总能用自己的方式提供帮助。只要是有益健康的食物,即便不亲自触摸、品尝,我们依然能从它的气味中获益。美德也同理——无论被隐藏得多深,总能展示出她的光彩。美德在任何条件下都能给人帮助——无论是在公开场合处理正当的生意,还是被强迫着卷起自己的船帆;无论是因为禁锢而无法行动和言语,还是被局限在狭小的空间或是暴露在公众面前。为什么你会觉得,过着体面的隐退生活的人不能成为有价值的榜样呢?如果由于命运的阻挠或是国家形势不允许,一个人无法全身心地投入某一种生活,那最好的方式就是将休闲同某种活动相结合——总会有某种途径让人们去参与高尚的活动。
即便是在最有投资价值的研究领域,我们也要学会适度。如果坐拥无数本藏书和数不清的图书馆,但终其一生却连阅读书名的时间都没有,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少了充分的指导,过量的书籍只会给学生造成负担;将时间专注于少数作者,远比泛泛地去了解很多更有意义。当年,藏有四万册图书的亚历山大图书馆被付之一炬。有人曾称赞它是王室财富的奢华见证。提图斯·李维就将其称为国王高雅品位和奉献精神的见证。但其实这根本谈不上高雅品位和奉献精神,最多只能算是学究们的自我陶醉——事实上,可能和学术都不沾边,毕竟很多人收藏图书都只是为了炫耀,而非研究。同理,你还会发现很多缺少基本的文化知识的人也买书,但显然他们不是为了学习,只是想用书籍来装饰客厅而已。我们应该根据真正的需要而非装点门面去买书。“但这种在书籍上的支出,”你会说,“和将金钱浪费在柯林斯青铜器或是装饰画上相比,还是体面了很多。”答案是否定的。任何浪费行为都应该受到谴责。想想那个热衷收集香橼木和象牙制成的书柜和大量不知名或是三流作者的书籍的人。他坐在成千上万的藏书中昏昏欲睡,能引发兴趣的最多只是书籍的外观和标签。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被批评吗?你会发现,越是懒惰的人,往往越会拥有一大堆关于演讲和历史的书籍,装书的箱子都快堆到天花板了。当下,精美的书房竟然变得和冷热浴室一样,成了装修房子时不可或缺的配置。当然,如果犯错是出于对学习的热爱,那还情有可原,可惜很多人收集伟大作家的著作就像收集肖像画,往往只是为了装饰一面墙。
这里我想引用一位三流作者的名言警句,我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羞愧的。一旦普布里乌斯放弃了荒诞的默剧和娱乐观众的低俗语言,他就会展现出超越那些悲喜剧作家的独到智慧。他留下了众多名言警句,这些语录比很多悲剧,更别提喜剧,都更为精彩。其中就包括这句:“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事,有可能发生在所有人身上。”只要你骨子里接受了这一点,将发生在他人身上的灾难(每天都有很多灾难上演)视为自己人生的预警,那么未来,当同样的灾难攻击你时,你就会有所防御。危险降临了才想起来武装自己,未免太迟了。你说“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你能相信会是这样吗”,为什么不能呢?哪个富人不会被贫穷、饥饿和乞丐盯上?哪个官员的官服、统治者的权杖、贵族的鞋带上,没有沾染过污点和耻辱,留下过不检点和让人不齿的痕迹?哪个王位不会面临毁灭、垮台、暴君和刽子手?而且这些事情发生的概率很高:上一秒还端坐在宝座上,下一秒就可能要向别人臣服。因此,务必铭记,形势随时都在变化,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情一样可能发生在你身上。你很富有,可富得过庞培吗?可是,当盖乌斯——庞培原来的亲戚、现在的新主人——拥有了更高的权力时,他甚至连面包和水都吃不上。他的土地上曾经有那么多条河流,但他后来却不得不为了一口水向别人低三下四。最后,他又渴又饿,死在一位亲戚的宫殿里;而就在他饥肠辘辘时,他的继承人正在为他安排国葬。你曾担任过高层职务,可那能高过无人可及的塞亚努斯吗?然而,就在元老院将他押送到监狱的当天,他就被众人撕得粉碎。这个曾经拥有人世间万千幸运的人,最后却什么都没留下,甚至连执行死刑的人都找不到他的全尸。再看看那些国王。我不想提克洛伊索斯,那个目睹自己脚下的火堆被点燃又被熄灭的国王。他不仅目睹了国家的灭亡,甚至在死过一次之后又活了过来。
还有一个引发焦虑的重要原因——太在意自己的公众形象,不愿意向任何人公开真实的自己,过着和多数人一样的虚伪生活,仿佛生命只是一场表演。如果一个人总要谨言慎行,担心面具滑落时暴露真面目,那他无疑会痛苦不堪。如果我们只希望自己好的一面被别人看到,那就不可能做到无忧无虑。毕竟,很多时候我们还是需要被迫卸下伪装。即便自我隐瞒能多少带来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这种躲在面具后的生活依然不会让人开心。相反,如果可以用诚实真切、朴实无华、简单纯朴、毫不掩饰的态度去面对生活,那将是多么令人愉悦啊!当然,熟悉往往会带来轻视,完全暴露于众的生活常常会面临被嘲笑的风险。但无论怎样近距离观察,道德也不会贬值。因为单纯而被鄙视,总要好过忍受虚伪的痛苦。当然,我们还是要注意适度:活得简单质朴和活得漫不经心,这两者还是大有区别的。
我们要学习回归自我。和性格迥异的人交往会打破平静,激发热情,加重尚未完全治愈的心理疾病。然而,独处和从众这两件事又需要适当融合、灵活变通:独处太久会让我们渴望他人,从众太久又会让我们怀念独处。总之,两者互为解药:独处能治愈我们对人群的厌恶,人群则能消减我们独处的孤单。
我们必须要出门散步,晴朗的天空和新鲜的空气可以让大脑重新充满活力。有时,乘车出游、换个环境,或是从事社交活动和自由畅饮,这些都能让心灵获得全新的能量。有时我们甚至需要迷醉的状态,沉浸在酒精中但又不被它彻底掌控。酒精可以冲散忧虑,让思想更为深邃,还可以像治疗一些疾病那样治愈伤痛。酒神之所以被称为“解放者”,并不是因为酒精能让言语变得不着边际,而是因为它能让心灵从桎梏中解脱出来,呵护它,让它充满活力,敢于去做想做的一切。当然,就像自由一样,饮酒也要适度。人们说梭伦和阿塞西拉爱酒,还有人指责加图酗酒,但这种指责却让人们更仰慕而非看轻加图。喝酒的频率不能过高,以免养成坏习惯。但有时大脑确实需要刺激,让自己暂时放弃严肃的清醒,无拘无束地快活。不管你是否认同希腊诗人所说的“有时疯狂是那样美好”,或是柏拉图所说的“过于精神健全的人和诗歌无缘”,或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伟人多少会有一点疯癫”,但必须承认,只有心灵被深深触动,才可能写出超越平凡的佳作。只有当灵魂跨越了日常的琐碎和平凡的思想,乘着神的启示之翼飞向高空,它才会发出超凡脱俗的高贵之声。过于理性的思想很难达到一定的高度,它必须放弃常走的道路,不顾一切向前冲,并敦促驾驶者沿着自己的路线飞奔,才能到达那个原本连自己都不敢想象的目的地。
因此,亲爱的塞雷努斯,你现在就拥有了保持心灵安宁、恢复内心平静、克服无意间染上缺点的办法。但请记住,想要守护这样的脆弱,必须随时关注和呵护那摇摆不定的心灵,否则,任何方法都无济于事。
你需要的不是更为激进的治疗方法,因为你已经接受过这样的治疗了——一会儿约束自己,一会儿和自己生气,甚至还会在某些时刻严厉地威胁自己——你需要的是一个终极的治愈方案,那就是相信自己正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不要被其他迷失方向的人们所选择的道路干扰,虽然其中一些可能距离正确的道路也不是很远。你所追求的是伟大、至高无上和近乎神圣的——因此绝不能动摇。
希腊人将这种执着称为“euthymia”(即灵魂的完美状态,德谟克利特曾针对这一点有过精辟的论述),但我更愿意将其称为“tranquillity”(安宁)——毕竟,没有必要去刻意模仿或是复制希腊语的形式。重点是,我要用一个术语来定义这一类问题。它是否是希腊语的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准确地传达含义。我们所追求的,是让心灵在一条平稳和安详的道路上行走。我们能够正确地面对自己,愉快地接受自己所处的环境并保持快乐的心境。我们能够始终处在平和的状态中,没有大起大落——这就是我想说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