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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罗马】塞涅卡​

▷导读:shimo.im/docs/wV3VMpDJa7TL2jAy

在苏格拉底逝世后的一个世纪左右,也就是公元前4世纪末至3世纪初,西提乌姆的芝诺(Zeno of Citium)在雅典城邦创立了一个新的学派。最初,他的追随者们被称为“芝诺学派”(Zenonians),但由于芝诺经常在雅典公民广场西北角的“画廊”(Stoa Poikile)散步、讲学,他们后来就被称为“画廊处的人”(men from Stoa),学派也因此被称作我们今天所熟知的“斯多亚派”或“廊下派”(Stoics)。

——「导读」

没有人关注自身的需求,大家都在为别人的利益而活。看看那些所谓的名人,你会发现他们有一个明显的标志,那就是,甲的生命是为乙而存在的,乙的时间又奉献给了丙——没有人在意自己。还有人常常会表露出一种非常愚蠢的愤怒:他们抱怨大人物的冷漠,因为大人物没有时间给到他们想要的关注。可是,如果你连留给自己的时间都没有,又有什么理由去抱怨别人的傲慢呢?当然,无论你是谁,偶尔还是可能被大人物关注到的。他们即使看起来居高临下,有时也会听你说话,或是允许你同行。可你从来都不会赏脸看看自己,聆听自己的内心。因此,你没有理由要求任何人的关注,因为你看起来并不是缺少他人的陪伴,而是无法忍受自己的陪伴。

——《论生命之短暂》

人们不允许他人觊觎自己的土地,不惜动用武力去解决微小的边界纠纷,但却允许他人剥夺自己的生活——不可思议,他们甚至会主动邀请他人来掌控自己的人生;人们不愿意分享自己的金钱,却能让别人来瓜分自己的生命;人们吝惜个人财产,但对挥霍时间却毫不在乎,即使时间才是唯一值得珍惜的财富。

你意识不到生命的脆弱,注意不到时间的流逝,于是你在时间永远充裕的错觉中将其白白浪费——而事实是,你为某个人或某件事浪费生命的那一天,很可能就是生命的最后一天。面对恐惧,你知道自己终有一死;面对欲望,又觉得自己能长生不老。你经常会听到人们说:“到了五十岁我就开始过悠闲的生活,六十岁便会放弃一切公职。”可是,你凭什么保证自己能活到那一天?你以为凡事都会按你的心意运转吗?你难道不觉得惭愧吗,只把余下的残羹冷炙的时间留给自己,把那些不能再用于他处的时间用来思考人生?生命终结时才想要开始真正地生活,这未免也太晚了。忘记人必有一死,把合理的计划推迟到五六十岁,这是多么愚蠢啊!你以为那个时候就可以真正生活了,却忘了很少有人能活到那个时候!

人们经常占用他人的时间,但让我震惊的是,被占用时间的人也总能欣然接受。双方可以在占用时间的理由上达成共识,却很少关注时间本身,仿佛付出时间不算付出一样。明明是在挥霍世间最珍贵的商品,却因为看不见摸不着、难以评估,人们就觉得时间廉价甚至根本没有任何价值。作为对劳动、付出或服务的回报,人们更乐于接受养老金和报酬。因为计算不出时间的价值,他们就像不花钱一样大肆挥霍。但如果死亡突然来临,他们又会向医生祈求长寿;如果要面对死刑的处罚,他们又会不惜一切去保全性命。他们对待时间的态度如此前后矛盾。假设人们能像计算过往的时间一样,统计出人生余下的寿命,那些年数不多的人就会惊慌、警觉,必将小心翼翼地使用时间。遗憾的是,即便微小,人们也更愿意管理确切的数目,却忽略了时间这样不知何时就会戛然而止的东西。
但你不要以为这些人意识不到时间的宝贵。他们经常会对所爱之人说,愿意为他们留出自己的时间,也的确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付出了时间。但很遗憾,虽然付出了,对方却没有任何收获,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损失了什么,于是能忍受时间的流逝。时光不能倒流,风华不能再现。生命一旦开始,就会按照固有的轨迹走下去,不会为任何人变化或倒流。她默默地向前走,不会用任何动作去提醒你注意这种无形的损耗。国王的指令和人民的意志都无法延长时间。从第一天开始,生命就一路前行,不会中止也不会转向。结局又如何呢?就在生命匆匆流逝时,你却被不重要的事情分散了精力。死亡降临时,你虽然尚未准备充分,但也只能被迫接受。

人生可以分为三个阶段:过去、现在和未来。现在转瞬即逝,未来飘忽不定,只有过去业已定型。命运无力改变过去,任何人都不能,但这也正是琐事缠身者丢弃的:他们总是没有时间回头看。即便想要回顾过往,重温不堪的往事也不令人愉快,因此,他们不愿意回想被虚度的时光。更何况,当初那些被短暂的快乐掩盖的恶习,在回顾中却变得清晰,于是他们更没有胆量去重温过往。没有人愿意回忆,除非当时所有的行为都能通过内心的审核,而内心无法自欺欺人。因此,不敢回忆过去的人,往往都是贪得无厌、心高气傲、小人得志、背信弃义、巧取豪夺、挥霍无度之辈。可是,过去才是生命中最神圣、最独立的光阴。唯有过去能超越人类一切风险,不受命运的摆布,不被欲望、恐惧或疾病扰乱。过去是屹立不倒、永恒存在的财产,任何事都不能将其打扰或夺走。面对现在,我们只能一点点地使用、一天天地过日子,但我们却能随时召唤过去,随意调用它、审视它。可惜,琐事缠身的人没有时间这么做。只有安详、没有羁绊的灵魂,才可以自由游走于生命的各个阶段;琐事缠身的人则套着枷锁,再也不能回头看,他们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深渊中。如果容器没有底部,往里面倒再多液体也无济于事;如果生命没有依托,拥有再多时间也毫无用处,它还是会从思维的裂缝中流走。当下的时间总是短暂,短暂到让人意识不到。当下是流动的、奔流不息的,只在到来前停息过,此后便再无耽搁,就像天空和星辰,斗转星移,永不停歇。被琐事缠身的人只关注现在,可现在短暂到抓也抓不住。更何况,他们还要被各种事情分心,更不可能充分利用现在的时间。

做研究时,我个人倾向采取的方式是:专注于自己的论点,和别人探讨这些论点,并让论点来决定用词。我会尽量不使用学究式的浮夸文风。我对自己说:“为什么非要写出流传后世的佳作呢?为什么非要让后代对你歌功颂德呢?人必有一死,无言的葬礼听起来更省心。如果非要打发时间,那还不如用质朴的文风,去写对自己有用而非为了发表的文字。做到只为眼下学习,可以避免消耗很多不必要的精力。”可是,每当被伟大的思想震撼,我又会开始追求用词的华美。我渴望用最精准的语言去表达更高的灵感,让文风与论点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样,我就忘记了克制的标准和原则,被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带到远处。
简而言之,我的善意中存在这样的弱点,而且它还存在于各个方面。我总是担心自己越变越坏,或者(这更让我担忧)就像被吊在悬崖边缘一样,随时都可能掉下去。更何况,没准还有一些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恶习——毕竟,我们过于近距离观察自我品质,偏袒总会影响我们的判断。我猜想,很多人本有机会获得真正的智慧,但前提是他们没有自以为足够睿智,或是故意掩饰自己的某些性格,又无视别人的一些品格。毕竟,我们的悲哀,与其说来自于他人的奉承,还不如说是来自自我的奉承。谁敢说出关于自己的真相呢?即便被一群拍马屁的人包围,我们最大的谄媚者还是自己。因此,我恳求你,看在我还值得被治疗的分上,如果有什么可以医治这种心神不宁,还请让我回归安宁吧。我明白,这些精神上的不安还谈不上危险,也引发不了风暴。用一个现实的比喻来形容就是,困扰我的不是风暴,而是晕船。不管这到底是什么病,都恳请你将其连根拔除。请帮帮我这个已经看到陆地,却还在海上挣扎的人吧。

——《论心灵之安宁》

你需要的不是更为激进的治疗方法,因为你已经接受过这样的治疗了——一会儿约束自己,一会儿和自己生气,甚至还会在某些时刻严厉地威胁自己——你需要的是一个终极的治愈方案,那就是相信自己正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不要被其他迷失方向的人们所选择的道路干扰,虽然其中一些可能距离正确的道路也不是很远。你所追求的是伟大、至高无上和近乎神圣的——因此绝不能动摇。
希腊人将这种执着称为“euthymia”(即灵魂的完美状态,德谟克利特曾针对这一点有过精辟的论述),但我更愿意将其称为“tranquillity”(安宁)——毕竟,没有必要去刻意模仿或是复制希腊语的形式。重点是,我要用一个术语来定义这一类问题。它是否是希腊语的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准确地传达含义。我们所追求的,是让心灵在一条平稳和安详的道路上行走。我们能够正确地面对自己,愉快地接受自己所处的环境并保持快乐的心境。我们能够始终处在平和的状态中,没有大起大落——这就是我想说的安宁。

我们可以走出去,同全世界打交道,将世界视为自己的国家,让美德在更广阔的土地上驰骋。假如你无法在司法部门任职,公众演讲和选举也都向你关闭了大门,那么,不妨想想你身后那些广袤的地区和不同的民族——不管命运有多少约束,你一定都可以在其他地方找到更宽广的空间。但要当心,不要让自己成为这种制约的来源——比如,你想担任公职,但眼睛却只盯着执政官、议长、传令官或萨菲特这样的职位;除非能当上将军或者护民官,否则就不愿意在军队服役。要记住,即便别人在前线承担了更重要的任务,而命运只安排你当了三等兵,你也依然要用你的声音、勇气、示范和精神,去扮演好士兵的角色。即便双手被砍断,人也依然能够坚强地站立,为同胞加油。你也应该这么做:如果命运没能让你在公共生活中担任领袖,你依然要站直身躯,为他人鼓掌;哪怕被别人扼住咽喉,你依然要站直身躯,默默为别人提供援助。一个好公民的服务从来都不会一无是处:他总会被听到、总会被察觉——不管那是一个表情、一个点头、一个固执的沉默还是只是他的步伐,他总能用自己的方式提供帮助。只要是有益健康的食物,即便不亲自触摸、品尝,我们依然能从它的气味中获益。美德也同理——无论被隐藏得多深,总能展示出她的光彩。美德在任何条件下都能给人帮助——无论是在公开场合处理正当的生意,还是被强迫着卷起自己的船帆;无论是因为禁锢而无法行动和言语,还是被局限在狭小的空间或是暴露在公众面前。为什么你会觉得,过着体面的隐退生活的人不能成为有价值的榜样呢?如果由于命运的阻挠或是国家形势不允许,一个人无法全身心地投入某一种生活,那最好的方式就是将休闲同某种活动相结合——总会有某种途径让人们去参与高尚的活动。

即便是在最有投资价值的研究领域,我们也要学会适度。如果坐拥无数本藏书和数不清的图书馆,但终其一生却连阅读书名的时间都没有,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少了充分的指导,过量的书籍只会给学生造成负担;将时间专注于少数作者,远比泛泛地去了解很多更有意义。当年,藏有四万册图书的亚历山大图书馆被付之一炬。有人曾称赞它是王室财富的奢华见证。提图斯·李维就将其称为国王高雅品位和奉献精神的见证。但其实这根本谈不上高雅品位和奉献精神,最多只能算是学究们的自我陶醉——事实上,可能和学术都不沾边,毕竟很多人收藏图书都只是为了炫耀,而非研究。同理,你还会发现很多缺少基本的文化知识的人也买书,但显然他们不是为了学习,只是想用书籍来装饰客厅而已。我们应该根据真正的需要而非装点门面去买书。“但这种在书籍上的支出,”你会说,“和将金钱浪费在柯林斯青铜器或是装饰画上相比,还是体面了很多。”答案是否定的。任何浪费行为都应该受到谴责。想想那个热衷收集香橼木和象牙制成的书柜和大量不知名或是三流作者的书籍的人。他坐在成千上万的藏书中昏昏欲睡,能引发兴趣的最多只是书籍的外观和标签。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被批评吗?你会发现,越是懒惰的人,往往越会拥有一大堆关于演讲和历史的书籍,装书的箱子都快堆到天花板了。当下,精美的书房竟然变得和冷热浴室一样,成了装修房子时不可或缺的配置。当然,如果犯错是出于对学习的热爱,那还情有可原,可惜很多人收集伟大作家的著作就像收集肖像画,往往只是为了装饰一面墙。

这里我想引用一位三流作者的名言警句,我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羞愧的。一旦普布里乌斯放弃了荒诞的默剧和娱乐观众的低俗语言,他就会展现出超越那些悲喜剧作家的独到智慧。他留下了众多名言警句,这些语录比很多悲剧,更别提喜剧,都更为精彩。其中就包括这句:“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事,有可能发生在所有人身上。”只要你骨子里接受了这一点,将发生在他人身上的灾难(每天都有很多灾难上演)视为自己人生的预警,那么未来,当同样的灾难攻击你时,你就会有所防御。危险降临了才想起来武装自己,未免太迟了。你说“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你能相信会是这样吗”,为什么不能呢?哪个富人不会被贫穷、饥饿和乞丐盯上?哪个官员的官服、统治者的权杖、贵族的鞋带上,没有沾染过污点和耻辱,留下过不检点和让人不齿的痕迹?哪个王位不会面临毁灭、垮台、暴君和刽子手?而且这些事情发生的概率很高:上一秒还端坐在宝座上,下一秒就可能要向别人臣服。因此,务必铭记,形势随时都在变化,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情一样可能发生在你身上。你很富有,可富得过庞培吗?可是,当盖乌斯——庞培原来的亲戚、现在的新主人——拥有了更高的权力时,他甚至连面包和水都吃不上。他的土地上曾经有那么多条河流,但他后来却不得不为了一口水向别人低三下四。最后,他又渴又饿,死在一位亲戚的宫殿里;而就在他饥肠辘辘时,他的继承人正在为他安排国葬。你曾担任过高层职务,可那能高过无人可及的塞亚努斯吗?然而,就在元老院将他押送到监狱的当天,他就被众人撕得粉碎。这个曾经拥有人世间万千幸运的人,最后却什么都没留下,甚至连执行死刑的人都找不到他的全尸。再看看那些国王。我不想提克洛伊索斯,那个目睹自己脚下的火堆被点燃又被熄灭的国王。他不仅目睹了国家的灭亡,甚至在死过一次之后又活了过来。

还有一个引发焦虑的重要原因——太在意自己的公众形象,不愿意向任何人公开真实的自己,过着和多数人一样的虚伪生活,仿佛生命只是一场表演。如果一个人总要谨言慎行,担心面具滑落时暴露真面目,那他无疑会痛苦不堪。如果我们只希望自己好的一面被别人看到,那就不可能做到无忧无虑。毕竟,很多时候我们还是需要被迫卸下伪装。即便自我隐瞒能多少带来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这种躲在面具后的生活依然不会让人开心。相反,如果可以用诚实真切、朴实无华、简单纯朴、毫不掩饰的态度去面对生活,那将是多么令人愉悦啊!当然,熟悉往往会带来轻视,完全暴露于众的生活常常会面临被嘲笑的风险。但无论怎样近距离观察,道德也不会贬值。因为单纯而被鄙视,总要好过忍受虚伪的痛苦。当然,我们还是要注意适度:活得简单质朴和活得漫不经心,这两者还是大有区别的。
我们要学习回归自我。和性格迥异的人交往会打破平静,激发热情,加重尚未完全治愈的心理疾病。然而,独处和从众这两件事又需要适当融合、灵活变通:独处太久会让我们渴望他人,从众太久又会让我们怀念独处。总之,两者互为解药:独处能治愈我们对人群的厌恶,人群则能消减我们独处的孤单。

我们必须要出门散步,晴朗的天空和新鲜的空气可以让大脑重新充满活力。有时,乘车出游、换个环境,或是从事社交活动和自由畅饮,这些都能让心灵获得全新的能量。有时我们甚至需要迷醉的状态,沉浸在酒精中但又不被它彻底掌控。酒精可以冲散忧虑,让思想更为深邃,还可以像治疗一些疾病那样治愈伤痛。酒神之所以被称为“解放者”,并不是因为酒精能让言语变得不着边际,而是因为它能让心灵从桎梏中解脱出来,呵护它,让它充满活力,敢于去做想做的一切。当然,就像自由一样,饮酒也要适度。人们说梭伦和阿塞西拉爱酒,还有人指责加图酗酒,但这种指责却让人们更仰慕而非看轻加图。喝酒的频率不能过高,以免养成坏习惯。但有时大脑确实需要刺激,让自己暂时放弃严肃的清醒,无拘无束地快活。不管你是否认同希腊诗人所说的“有时疯狂是那样美好”,或是柏拉图所说的“过于精神健全的人和诗歌无缘”,或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伟人多少会有一点疯癫”,但必须承认,只有心灵被深深触动,才可能写出超越平凡的佳作。只有当灵魂跨越了日常的琐碎和平凡的思想,乘着神的启示之翼飞向高空,它才会发出超凡脱俗的高贵之声。过于理性的思想很难达到一定的高度,它必须放弃常走的道路,不顾一切向前冲,并敦促驾驶者沿着自己的路线飞奔,才能到达那个原本连自己都不敢想象的目的地。
因此,亲爱的塞雷努斯,你现在就拥有了保持心灵安宁、恢复内心平静、克服无意间染上缺点的办法。但请记住,想要守护这样的脆弱,必须随时关注和呵护那摇摆不定的心灵,否则,任何方法都无济于事。

神和智者都想证明,众人渴望和恐惧的东西,本身并无好坏之分,在这一点上他们是一致的。然而,如果某样东西神只赐给好人,大家就会觉得那是好东西;反之,如果只留给坏人,大家就会觉得那是坏东西。如果说,只有活该见不到光明的人才会失明,除此以外任何人都不会遭此不幸,那失明就会成为一种诅咒。因此,神让阿庇乌斯和梅特路斯生活在黑暗中;财富谈不上是好东西,因此,埃利乌斯这个拉皮条的也会富有,而人们奉献给神庙的金钱,妓院里也一样找得到。将人们趋之若鹜的东西赐予坏人而非好人,神在用这种办法让我们质疑这些欲望。“可是,”你说,“让好人身体孱弱、担惊受怕甚至枷锁加身,坏人却可以完好无损地逍遥法外,这不公平。”可是,让勇者紧握武器、夜宿军营,伤口尚未愈合就要裹着绷带守城站岗,与此同时,阉人和妓女却可以在城中悠然自得,这难道就公平吗?高贵的修女每天半夜起身祭祀,堕落放荡的女人却能享受安稳的睡眠,这难道就公平吗?最优秀的人往往最辛苦。元老们终日为国事辩论,小混混们却不是在战神广场消遣,在餐馆胡吃海喝,就是在同狐朋狗友聚会。站在整个世界的角度看也是如此。好人辛苦工作,为别人的事情费力伤神,一个个还付出得心甘情愿。他们不是被命运拖着走,而是追随命运的步伐,和她保持步调一致,要是认路,恐怕还会跑到命运前面去。我记得,勇敢的狄米特律斯曾说过这番意气风发的话:“不朽的众神啊,要说我有什么抱怨,那就是你们应该把想法早一点告诉我。那样的话,我就能更早听到你们的召唤,过上如今这般的生活了。想带走我的孩子?我就是为了你们才将他们养育成人。想取我的一部分身体?拿去吧,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将来我还要把整个人都还给你们。想取我的性命?这原本就是你们赋予的,物归原主又有什么需要犹豫的呢?不管你们要什么,我都会心怀感激地拱手相送,不,应该说,与其被迫归还,我宁可主动奉献,根本无须劳烦你们出手相夺,没准你们不说我也会交出去。所以说,你们从我这抢不走任何东西。如果一个人愿意给,那就谈不上抢。”我没有任何束缚,便也谈不上遭遇不合心意的痛苦;我并非神的奴隶,而是他心甘情愿的追随者。

——《论天意》

个体的命运在细节上似乎千差万别,但终究会走向同一个归宿:很快,我们都会死去,命运赠予我们的礼物也会随之消失。因此,又何必愤怒,何必哀伤?面对命运,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既然我们的身体原本就是自然的馈赠,那她愿意怎样就怎样吧。不管遭遇什么,让我们都保持欢欣鼓舞吧,毕竟失去的东西本来就不属于自己。好人要做的,就是将自己托付给命运,和宇宙命运与共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安慰。人类和众神都要踏过那条无法改变的溪流,决定我们生死的命运,众神也要面对。就连宇宙的创造兼统治者本尊,在设定命运法则的同时,也要遵循它的引导。他只在最初下过一次命令,之后也都在依令行事。“但为什么神在分配命运时如此不公,非要让好人遭遇贫穷、伤痛和英年早逝呢?”正如匠人无法改变手中的原材料,神也无法变更事物的本质。有些特征注定会紧紧绑定在一起,不可分割、无法分离。头脑呆板、睡眼惺忪、昏昏沉沉的人是由惰性元素构成的,要造就值得一提的人,就必须用上更强的元素。他的人生不能一马平川,需要劳碌奔波、历经磨炼,才能驾着人生的小船穿过风雨交加的海面。他必须顶住命运的压力,坚持走自己的路。沿途遇到坚硬的东西,他要设法使其柔软;遇到粗粝的东西,他要设法使其光滑。

即便你永不偏离路线,
每一步都走得万无一失,
你也必然会遭遇公牛座的尖角、
狮子座的凶猛和射手座的箭矢。
对此,年轻人的回答是:
我会驾着你给我的战车,
你吓唬我的东西反而令我振奋,
我要去那太阳神都畏惧的地方。
安稳的路上只有苟且偷生的懦夫。真正的勇士,他的征途永远巍峨高远。

伊壁鸠鲁说:“除非万不得已,智者不应参政。”芝诺则说:“除非万不得已,智者应该参政。”两者的结论都指向了闲暇,且各自都有充分的理由,虽然这些理由涉及了很多方面。如果国家腐败得无可救药、恶行大肆当道,智者便不必再为国家琐事奋斗,奋斗也只是浪费精力;如果智者无权无势,国家也不会允许他来指点江山;如果智者身患疾病,他也不必踏上这段不堪重负的旅程,这和我们不放破船下海、不让瘸子参军是一个道理。因此,即便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人也可以在尚未遭受命运摧残前,待在安全的地方钻研学问,在闲暇中培养美德,做到这些并不需要参与公共事务。当然,归隐之人理应让(如果可能)自己的研究造福众人;如若不能,就造福一部分人;如若还不能,就造福身边的人;再不能,就造福自己吧。如果研究学问对其他社会成员有益,那他其实也是在为公共事务服务。同理,人变坏损害的不仅是自己,还有他原本可以造福的人。让自己变得更好便是造福他人,因为提供的东西能让他人受益。

——《论闲暇》

每个人都身处两个国家:一个是属于全人类的伟大国度,在那里,众神与人同在,我们无须再去寻找偏僻的角落,阳光普照的地方就是国土;另一个是我们碰巧出生的地方,雅典、迦太基或其他——这个国家只属于特定的群体,而非全人类。有人同时为这两个国家——伟大和不那么伟大的——服务,有人只为两者之一服务。即便归隐,我们也能尽责地为那个伟大的国家服务。应该说,归隐更有利于我们为之服务,因为只有这时,我们才能更好地思考美德的定义和表现形式,思考自然和艺术哪个更能让人向善;思考承载着海洋、陆地以及其中万物的容器是一个整体,还是众神散落人间的相似载体;思考形成宇宙的物质是统一连贯、不受时空约束的,还是虚无和实体的混合;思考神居住在何方,面对自己创造的万事万物,神是旁观者还是积极的操控者,是脱离万物的存在还是蕴含在万物之中;思考世界应归于永恒,还是应归于短暂和消亡。思考这类问题有什么意义?意义就是见证神的工作。
我们常说,至善是顺应自然。自然之所以孕育人类,目的就是让其思考和行动。

自然希望自己被热切凝视,而非随意一瞥,因此才让我们出生在这里。她将我们放置在世界中心,给我们机会看到周围的一切。她不仅让人类直立行走,还在他灵巧的脖子上装了善于思考的脑袋,这样他就可以追随星辰的轨迹一览世间万物;她让黄道十二宫的六个星座在白天升起,六个星座在晚上升起,这样不仅能展示自己的每个部分,还能让人类通过观察这些现象,产生对未知事物的强烈好奇。毕竟,我们的目光不能覆盖万事万物,无法触及事物的全貌,但观察范围内的事却为我们揭示了一条探索之路,为发现真理奠定了基础,让我们能够通过已知发现未知,甚至发现比这个世界本身更古老的东西。天上的群星来自何方?在各种元素浑然一体、尚未分开前,宇宙又是什么样子?是谁将这一团黑暗和混乱分离开来?又是谁为世间万物找到各自的位置?轻的物体上升、重的物体下落是因为自身属性,还是说重力之外,某种更伟大的力量给万物定下了法则?人是否具有神性?难道说,像繁星洒向世间的光芒,一部分神灵也降落下来,在这陌生的大地繁衍生息?人类的思想不满足于认识眼前的事物,它还想冲破天际。“我想,”她说,“去探索世界之外的事物。那会是无边无际的还是有自己的边界?遥远的事物是什么样子?是不规则、混乱、充斥在各个方向的,还是按一定秩序分隔成独立的空间?那里是与我们的世界为邻,还是与我们遥遥相望,在某个真空中旋转?那里产生和将要产生的事物是由原子组成,还是说是由某种连贯且可变的材质构成?那里是否存在对立的成分,还是说各种元素虽不相同但从不冲突,总能和平共处?”人生来就要回答这些问题。即便一个人声称所有的时间都属于自己,恐怕那也还是不够用;即便他能确保时间不从指尖悄悄溜走,不因粗心大意而白白浪费;即便他盯着时间一刻不松懈,不仅如此,他还拥有人类最长的寿命和不被命运扰乱的生活——即便所有这些都成立,用有限的生命思考无限的问题,时间也还是不够。因此,全身心投入自然,做自然的崇拜者和服务者,就是顺应自然生活。而自然希望人能做到两件事:行动和自由思考。这两件事我都会尽力做好,没有行动便没有思考。

追求物质却不重视美德,埋头苦干却不培养能力,这些做法都不值得称道(它们本应相互融合)。同理,美德缺少了行动就会变得慵懒和不完美,展示不出自身的进步,因为进步只能在行动中收获,相信这一点谁都不会否认。人不仅要考虑做什么,还要果断行动起来,将思考变成现实。然而,如果一个人拥有了智慧,也拥有敢于行动的勇气,但现实社会却没有他的用武之地,那选择归隐也无可厚非。

讨论幸福生活这件事时,你没必要像投票时那样说:“这边似乎占了多数。”这恰恰只能说明那边不够好。人间诸事可并非那么井然有序,多数人喜欢就是好的。相反,多数人的选择通常最糟糕。我们应当去寻找最佳方式,而非最常见的方式;能长久维持幸福的方法,而非乌合之众的方法,因为后者往往是真理最糟糕的阐述者。这里说的乌合之众,不光指厨房干活儿的仆人,也包括达官贵人。一个人的穿着代表不了什么,我不会只凭眼睛看到的去评价人,而是会选择更有效可靠的方式。灵魂是否高贵应当交由灵魂去判断。如果灵魂有工夫休憩,能够静下来喘口气,唉,那她将会面对怎样的自我折磨。一旦真实地面对本心,她定会说:“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我都希望它们从未发生;每当回想起说过的那些话,我都宁愿自己当初是哑巴;每当想到祈求过的一切,我都觉得它们更像是敌人的诅咒;而我所惧怕的——神啊,和贪恋的东西相比,它们反倒没什么负担!我与很多人结怨,又放下仇恨重归于好——同恶人尚且能维持友谊,和自己却从未达成和解。我曾绞尽脑汁想要脱颖而出,通过捐赠钱财引人注目,可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将自己暴露在恶意的刀剑下,让它知道该向哪里进攻。看到那些人了吗?他们吹捧你的口才、追随你的财富、努力讨你欢心、赞美你的权力,可他们却是你的敌人,即便现在不是,将来也一定会是。想知道有多少人嫉妒你,就看看有多少人崇拜你。既如此,何不去追求真正的善呢?那种内心能感知到,却不需对外炫耀的善?那些吸引眼球、让人们停下脚步带着艳羡指指点点的东西,说到底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论幸福生活》

全知全能、统治宇宙的神也一样,他拥抱外界的万事万物,也从万事万物中回归本心。我们的心灵也应如此,通过感官这个服务者触碰外界后,心灵还是要做感官和自己的主人。只有这样才会产生凝结一心、和谐一致的能量以及不自相矛盾的,有坚定意念、认知和信念的可靠理性。当这种理性能够自我规范,让各方面都和谐统一、彼此调和时,我们就收获了至善。谬误和随波逐流将不复存在,任何事都不能令理性摔跤、跌倒。它会根据自己的授权行动,不需要面对任何意外。它不管做什么,最后都能令其变成好事,而且做得易如反掌、手到擒来,无须使用任何伎俩。不情不愿和犹豫不决是内心冲突和混乱的表现。因此,你可以坚定地宣称,至善是灵魂的和谐,和谐统一便是美德,纷争混乱引发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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